他猛然回转,同样望向行刑台。
大楚国最尊贵的庆阳公主年方十六,艳名远传,还是出了名的喜好美色。
她不顾世俗流言,于胤都最繁华的地带建起一栋锦阙楼,楼内日日歌舞升平,王公贵族尽皆出入其中。
世家贵子在楼内以金银财物贿赂她,偶尔可为自己在朝中谋得更高的权位。
那些无钱有貌的青年才俊却也能够在楼内得她接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甚至得千金之馈一跃也成为朝堂权臣。
陈兴不知道被楚欢青眼相睐的男人都是什么样的容貌,可现下跪着的那名死刑犯陆京,是让他也不得不承认的英俊。
因着对他俊朗面容的憎恶,陈兴还特意在关押陆京期间多用了些磨人的法子折磨他。
只是陆京毕竟有通缉画像,行刑时按规章需要对着画像核对面容,不能将脸伤了,陈兴这才没有毁去他的容貌。
而陆京本人无论受什么刑又都不出声不求饶,陈兴折磨了一阵得不到反馈失了兴趣,更换了折磨对象。
所以现下陆京才不至因伤势过重而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此刻台上跪着的那人虽然被绳索缚住全身不得动弹,被压迫着跪在了石台上,但也勉强凭着意志力挺直了背脊。
这让楚欢的兴味更重了些。
“我听说这西南送来将被处斩的匪首陆京是个英朗的男儿。”
她的声音伴着雨声不那么真切,可陈兴哪怕心中不安也还是仔细地去倾听——如同水中鱼儿明知饵后大约有钩子,也仍然想要去试一试吞咬食饵。
然后他就得以听见楚欢低声笑道:“如今虽还没见得容貌,但见他得了陈大人你伺候仍不屈的模样,竟就有几分喜欢了。”
陈兴的心重重坠了下去,还想要说些不能让贼子脏了公主眼的话,但楚欢已经不再想与他交流。
她侧身在侍从的保护下轻曳起衣裙,一步步自粗糙的石阶登上了行刑台。
陆京仍然跪着。
几乎遍布全身、伤可见骨的伤口一直没有经任何处理,饶是陆京身体再硬朗也挺不住发起了热。
混沌的脑袋被雨水击打出的清醒断断续续,他只能够隐约听着动静明白与自己今日一起执行死刑的兄弟们已一个个倒下去。
台上只剩了他一个,压迫感也凝到了至重的时刻。
而他所跪着的石台地面也被鲜血洗过了一遍。
只需他一低头,就会发现自己膝下地面已鲜红可照见人影,更明白自己伙伴的生命已然流逝。
陆京不畏惧死亡,跟随他的人大约也不怎么怕。
他们既做了山匪对抗官府苛政,能去杀死官府的走狗,就早有丢了性命的觉悟。
但是让陆京没想到是他们会被押到胤都,落到陈兴这样一个以折磨人为乐的大理少卿的手上。
眼看着曾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耳边凄厉的惨叫声从白天直至黑夜才因受害者昏迷喉哑而停歇,陆京对陈兴的恨意已经升至最高。
但是他的恨意无法得到报偿。
死亡会让一切走向终结,做鬼也不放过这样的话只是无能者最后情感的宣泄。
陆京明白自己只能怀着这恨意死去了。
然而他眼前灰暗而绝望的场景里忽然就撞入了一抹亮色。
他眯起眼,看着这华服曳裙的盛装女子盈着不带什么温度的笑向自己靠近。
玉底彤鞋踩过泥水与鲜血混得污浊的地面行至了自己的面前。
那双黄玉似的眼眸不比墨瞳沉静温婉,一双黛眉更是修整如刀。
出彩又深刻的五官原就勾画出了一张明艳又锐利的妩媚面容,偏她还特意绘上浓妆。
微上翘的眼角缀上了正红眼影,额间花钿与颊上如血杜鹃相衬,丹唇涂朱贝齿轻咬,将白与红的对抗拉至最大。
陆京的心魂几乎都被这艳丽摄去,呼吸微微一窒后又发觉连带先前周身的血腥气也被眼前人身上沁甜的香气取代。
他拧着眉,想要让自己的精神更集中些,好判断出她到底是个真切存在的人还是个他临死前自己幻想出的艳鬼。
心中明知不该再看,视线也被牢牢攥住。
可高热引发的昏沉到底让他无法如愿一直凝视。
视线落平,便只能瞧见她胸口布料上的金线绣出的富贵牡丹图纹。
楚欢站定俯视着他,见着他穿着这一身粗布麻衣却仍透出冷峻森然的气质,原本古井无波的心思微微一动。
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在估量一件物什的价值,可又因他面上血痕与泥迹的遮挡,看得不那么清楚。
这让她不太满意。
所以她突然又走近了一步,直接脱离了侍从为她支伞的范围,冰凉的雨水便也落在了她的发上,没入了她的鬓角,又滑至上翘的嘴角。
乔夏安连忙就要跟上,她却一扬手止了他靠近,头也不回地向他道:“我不需伞,你去将那喋喋的陈兴驱得远些。”
“是。”乔夏安知她任性,略叹了一口气便冷着脸将距他们只三步的陈兴和仆从赶着离开了这行刑台。
这不知浸染多少鲜血的石台上便只剩了楚欢和陆京,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共沐于大雨中。
她将原拢于雾纱中的手伸出,一手托着他的下巴迫他的眼聚焦在自己面上,一手就着雨水轻柔将他面上的血与泥拭去,终于得见他的面容。
英挺的剑眉此刻因伤痛而皱起,细密的长睫挡不住他眼中的戾气与锐气。
是让她偏好的模样,比之画像更惹得她心热。
这种不驯的气质轻易勾动她内心的恶念。
想要让他为自己收起利齿,心甘情愿为自己跪下,折腰向自己献上他此身全部。
楚欢因兴奋,娇躯轻颤。
但她很快就撇开目光,遏制住了这念想——来此救人是一场交易,她总不能被美色惑了眼。
视线重滑落到陆京面上,发现他一双冷然的眼中虽有警惕,却凝视着自己不愿动摇,楚欢心思又活络了些。
如果陆京也起了心思,那她不妨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讨些好处。
雨水让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稍柔和了些,楚欢带着暖意的手指便将那雨水尽数扬去。
染蔻的指尖从他的额中自鼻梁划至失了血色的唇上,压在那柔软上,楚欢笑着与他道:“做我的奴,我便救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