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黎哲把我告上了法庭这件事,依然让我觉得很难过。”模特的语气低沉,神情却莫测,“爸爸明明已经在遗嘱里留给他五分之一的东西了……他总是不知足。”
“那时爸爸的肝癌到了晚期,脾气很坏,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耐心听他说话,也没有人真心盼望他活得再久一点。所以他爱我,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深红在苍白画布上蜿蜒,段殊边听边思考,又找到一管熟褐色。
身家不菲的绝症患者,豪华却孤独的病房,在那些日子里来殷勤探望他的人们,的确很难辨明关切背后真正的心思。
而被认回豪门不久的私生子黎嘉年,久久地陪伴在病榻前,为父亲想尽了一切延长生命的办法。
“陆律师很聪明,他始终揪着我被爸爸抛弃了很久这点不放,质疑我对爸爸能有多少感情,质疑我为他积极联系新药的真正动机。”
熟褐接管了大地,轮到浓浓的黑。
“但是他错了,爸爸只是肝癌,仍然有清醒的头脑和意识,他靠自己攒下那么多财富,疾病仅仅带走他健康的身体,并没有摧毁他看人的眼光,他知道我是真心的,真心盼望他活下去。”
所以黎嘉年孤身上了法庭,他不需要律师,他有最完美的证据,父亲清醒时录制的种种视频,公证过的遗嘱,与医院签订的周全协议,被这段父子深情感动得眼泪直流的护士……
即使包括陆执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黎嘉年是早有预谋,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婚外私生子,不可能被风流的富豪父亲慷慨赠予大多数财产,但证据链无懈可击,他依然赢了。
肃静的法庭上,黎嘉年一身深酒红色的衬衣,神情始终是阴郁的,被笼罩在兄弟阋墙的黑雾中,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唯一的愿望是爸爸还活着,即使我一分钱都得不到……当然,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希望他没有死,一天比一天希望。”
每个人都能听出这句话里毋庸置疑的真心。
当庭宣判后,他望向对面席上满脸不甘的陆执,眼中露出似有若无的天真笑意。
那个眼神和那句话,深深扎进了陆执心底。
“黎哲一脸颓然地坐着,好像失去了全世界,陆律师却一直看着我,我很难形容那道目光。”
模特的视线滑向被洁白纱帘遮掩的窗口:“大概就像今天的太阳,有种烧灼般的感觉。”
远处那个黑黢黢的窗户若隐若现。
“后来,他就常常出现在我身边,他说他爱我。”模特笑了起来,“这件事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黎哲知道以后气坏了,觉得我们两个早就串通一气,差点想要把我们俩打包再告一次——可惜他找不到更出色的律师了。”
故事说完了,画布上的笔触也已走到尾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段殊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希望父亲还活着?”
他并不怀疑对方反复强调过的这一点,只是好奇背后的原因。
黎嘉年笑吟吟:“你猜。”
段殊没有猜,他的心中无端地浮现出一个离经叛道的答案。
他缓缓停下了涂抹色块的动作,将画笔搁在一旁。
“画完了?”
黎嘉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身,向前倾来。
他并不急着观赏画像,尚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功成身退的模特凑到新任画家耳边,神情晦暗不明:“我在晚宴那天发现了陆律师的异常,他先是一直看你,然后变得不敢看你。”
“你们早就认识对方。”
无形的镜面破碎,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孔耳鬓厮磨。
“所以,你是不是我的……替代品?”
尽管段殊早已对黎嘉年的复杂与聪颖有所预料,但他此刻展露出的侦探般的敏锐和直觉,仍令他悚然一惊。
而这个形容词闪过他脑海的时候,终于有什么东西拨云见日。
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