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干爷后,陆云峤长叹了口气,将披风解下后搭在胳膊上,疾步朝上房走去,进去前照例敲了敲门,待得到良嬿的同意后,这才掀帘子入内。
屋里暖和,将陆云峤身上的寒气消融,他搓着发凉的手四下打量,看屋里还需要添置些什么,蓦地发现,那光头小丫头这会儿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抓着只笔写字呢。
“姑娘好用功。”陆云峤笑着说。
良嬿羞赫一笑,没言语。
她想多练几遍,可这笔总是抓不稳,手抖得厉害,最后写出来的字跟鬼画符似的,加上舌头疼得要命,越发急了,脑门上全是热汗,最后索性气得将笔一扔,低下头生闷气。
“这是怎么了?”云峤见状,大步走了过去,略扫了眼,看见纸上那堆不成体统的“字”,他笑得温和:“头一次握笔是会这样,慢慢来,别着急,千岁爷给你教了什么?”
“关雎。”
良嬿小声答,她不好意思让人看见那狗爬字,于是抬起胳膊挡住。
陆云峤被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刚准备走,忽然愁眉苦脸起来,猛地记起花公公方才叮嘱他的那番话,若是后日嬿姬默写过不了关,也得带累他受罚。
想到此,陆云峤重新折回书桌跟前,看见良嬿写的实在是吃力,为了防止手抖,这小家伙居然咬了口自己,陆云峤抿唇一笑,柔声问:“要不要我教你写?”
良嬿偷偷看了眼对面清俊轩朗的陆云峤,迅速低下头:“不用,我想先自己来。”
陆云峤也没强求,他转身在屋里四处查看,记得花公公之前交代过,王爷打算着重培养嬿姬,她的皮得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骨子要比勾栏教坊的妓子更浪荡妖艳,规格嘛,就比对公爵贵女的例。
陆云峤打开柜子,看了眼里头叠好的普通粗布袄裙,他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札,用炭笔记下:订做各式时兴裙衫十五套,中衣、小衣、罗袜三十套,所用料子以雪缎、妆花缎及浮光锦为佳;订做绣鞋十双,鞋面用云锦和蜀锦,着专人采买。
陆云峤行到梳妆台前,扫了眼案桌上未开封的脂粉,透过镜子,他看见不远处正苦苦写字的良嬿,忽然心里一阵感慨,这丫头之前的遭遇,他略听了几耳朵。
方才过来时,花公公不住啐,说这丫头没良心,娘刚下葬,尸骨还未寒,也不见她脸上有多少伤心之色,吃喝一口不少,还能笑脸盈盈地同王爷说话,可见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陆云峤不由得想起了自己。
五年前的这时候,他还是大少爷,家中父母是善人,经常施粥散米给穷人,博了个好名声,两个哥哥往返魏梁两国做生意,在南国低价买米,贩运至北方高价售出,财富越积越多,陆家一跃成了县中巨富。
谁知灾祸忽降,县里有个恶霸叫禄圆,那人准备在县郊盖个避暑园子,于是请了阴阳先生看风水,恰巧就相中了陆家祖坟,那禄圆出了二十两,逼迫父亲迁坟,父亲哪里肯,严词拒绝,哪知这禄圆直接带人掘了坟地,将他家祖先的遗骨、陪葬物件扔了一地。
他的两个哥哥气恨不过,立马告官,可县令大人却冷着脸打劝,说什么赶紧把坟地迁了罢,禄圆来头不小,便是本官都吃罪不起。
多方打探之下,总算晓得这禄圆到底仗着谁的势。
原来此人的亲叔叔乃吴王府的大总管禄祥,吴王赵伯邑是谁,那可是打下大梁天下的皇长子、大将军,谁得罪的起?
哥哥气恨不过,写了状纸,打算去吴王的封地扬州,找吴王告状,哪知被这恶霸禄圆提前洞悉,这狗杂种联合县令,以陆家两个儿子往返魏梁两国做粮食生意为契机,给陆家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他家里曾屡屡托人伸冤,可递往扬州通政司衙门的状子如泥牛入海,半点音讯都没有,而判处他全家抄斩的消息,却迅速传来了。
其实懂的人都知道,定是有了不得人打了招呼,不让陆家翻案。
他在狱中受尽折磨,而他的两个哥哥更可怜,活活被打死,天可怜见,父亲的挚友花了五百两,上下打点了关系,让狱中一个死囚顶替了他,将他偷偷救了出来。
可救出来又能怎样,他被伤了根本,丧失了生育能力,父母亲被斩首后,他想过寻死,可又不甘心,余生只想杀了禄氏叔侄报仇雪恨,多方辗转探听,得知吴王的死对头乃晋王赵宗旻。
赵宗旻是先皇后生的嫡子,打小由太后抚养长大,为人宽仁且雄才大略,是很有可能继承宗祧的。
他一不做二不休,阉割了自己,厚着脸皮跟亲戚友人借了银子,找了门路进晋王府当太监。
当年阖家覆灭,他也不哭,镇日介假笑,在王府同一众小太监勾心斗角,手里也过了数条人命,他给王爷当牛做马,做小伏低伺候花平,就是想出人头地、想掌权,等有朝一日王爷杀吴王称帝,那么他也会升天,到时候他定要屠尽禄氏满门良贱。
想起往事,陆云峤眼圈红了,唇角却勾着抹平和的笑,他斜眼看向良嬿。
听说这小丫头原本打算和她母亲一块死来着,万幸被王爷救回来了,她之所以不哭,笑得谄媚,甚至为了给花平道歉而狠心扎自己的舌头,甘愿走上女侍卫这条肮脏的不归路,想来,肯定有她必须这么做的理由罢。
蓦地,陆云峤发现火盆跟前有张烧了一半的纸钱,他好像明白了。
陆云峤在梳妆台上寻了只红木妆盒,用力拆开,取了上边那块较薄的木板,随之从靴筒里拔出把锋利匕首,屏住呼吸默默地削木板,约莫废了一顿饭功夫,他就将木板粗略地削刻成个巴掌般大的小灵牌,他拂去下裳沾上的木屑,大步朝良嬿走去。
此时,良嬿正为自己默写不出《关雎》而懊恼,太过紧张焦急,她甚至忘了怎么背,蓦地看见陆云峤走过来了,她赶忙用空白的纸将自己写的废料压住。
在眉目如画的陆云峤面前,她多少有些自卑。
“嗯……”
“那个……”
两个人居然同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