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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隆五年,梁国,豫州。

三月的天依旧冷得厉害,原本是桃花绽放的节月,可因着北方大旱两年,山上光秃秃一片,寒风呼啸而过,将大地最后一层遮羞的枯叶卷走,裸.露出干黄龟裂的地面,若仔细看,沟壑处白骨累累,已经分不清是牲畜还是人。

官道上寂静非常,忽然从南边传来阵杂乱的马蹄声,如鼓点雷鸣般密集,一支全副铠甲的军队疾驰而来,约莫有两千余人,军将各个矫健骁勇,护卫着最中间的那辆三驾的马车。

马车里异常干净,兽首金炉里燃着禁欲的道远香,车壁边摞了有半人来高的各类军报、文书,最里头坐着个年轻高挺的男人,正是大梁国的晋王赵宗旻,男人身上穿着玄色墨狐皮大氅,黑发用玉冠拢在头顶,貌相偏斯文俊美挂,但那双飞入鬓的剑眉却彰显着杀气和野心。

赵宗旻闭眼养神,此番敌国大魏遭遇百年难遇的蝗灾旱灾,易子而食的老百姓跨越重关叠嶂,偷渡来梁国求生,他奉皇命前往西平县,处理流民和赈灾事宜。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外头传来阵骚乱。

赵宗旻仍闭着眼,泰然自若。

没多久,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一个中年太监行了个礼,斜眼望向远处,恭敬笑道:“启禀千岁,方才路上闯出来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自称是魏国诚意伯的嫡女,姓李,手里有籍契文书为证,说她携带婢女仆从去南阳投奔亲人,没成想路遇劫匪,老奴刚打量过,细皮嫩肉的,像是官家小姐,长得也极貌美标致,她如今感激涕零的,非要过来给您磕头谢恩呢,老奴拦都拦不住,您看,要不要……”

“不见。”赵宗旻直接打断太监的话,面上没任何情绪波动,他睁开眼,目光如刀般劈向那传话的太监:“如今灾情如火如荼,孤哪有那个闲心见来路不明的女人,你也是王府的老人儿了,居然这般不懂规矩,去领二十军棍,滚!”

中年太监面色瞬间苍白,啪啪打了自己俩嘴巴子,忙退下领罚去了。

车驾并未因这小小风波而止步,很快重启,急匆匆地朝西平县的方向去了。

……

***

西平县郊

天冷得离开,空中零星飘着些许雪花,官道上黑压压行了许多人,他们男女老幼都有,衣衫蓝缕、面黄肌瘦,相互搀扶着往南国逃荒,有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道上,子女见状,扑到老人身上扯着嗓子干嚎,这年月,喝口干净的水都难,哪里还有多余的泪流呢。

破旧的山神庙里静悄悄的,横七竖八躺了十多个流民。

靠墙那边的角落里,有两个女人。

年长的那个妇人看着三十左右,头枕在破包袱上,双手紧紧捂住肚子,靠墙根蜷缩着,虽说蓬头垢面,但依然能看出面容姣好。

妇人跟前跪坐着个小姑娘,骨相有几分像西域胡人,她瘦得只剩皮包骨,两颊凹陷进去,因长时间未进油水,脸又小又瘪,杏眼就显得异常大而可怖,唇早已爆起皮,头发又脏又乱,发根处虱子清晰可见。

良嬿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趁那些饿疯了的流民不注意,偷偷从怀里掏出只水囊,她哆哆嗦嗦地打开黄纸包,将刚花重金买到的观音泥倒进脏瓷碗里,用水冲开,搅成面糊状。

“二娘,醒醒,吃饭了。”

良嬿轻轻地推奄奄一息的妇人,将水囊对准妇人的嘴,给她喂了几口水。

尝到甘霖,妇人艰难地睁开双眼,她眼睛早已涣散,痴愣愣地盯着女孩,喃喃:“我、我还没死?”

“胡说什么呢。”

良嬿鼻头发酸,用木勺舀了点观音泥,喂给妇人,柔声道:“吃点子吧,等明儿您好些了,咱就启程去建邺,再忍忍,听说南边并没有受灾,人人都吃得上大米饭和炖羊肉,就连街上的乞丐都胖的流油哩。”

妇人一笑,浑浊的双眼闪现出向往,她木然地嚼着观音泥,吃了几口,将碗推给良嬿。

“别都给我,你也吃。”

妇人手颤巍巍地抬起,轻抚着良嬿满是脏污的侧脸,哽咽不已:“我对不住你爹啊,那么俊的丫头,怎么让我养成了这样。”

说到这儿,妇人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并几支银簪,强擩给女儿,急切道:“好孩子,你别管我了,我怕是再也护不住你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建邺,去找…”

“我哪儿都不去,就守着您。”

良嬿打断妇人的话:“我爹那狠心的走得早,若没有您的养育,我早都死啦,在我心里,您和我亲娘是一样的,我哪儿能扔下娘自己偷生呢,云哥儿若是晓得,肯定骂我哩。”

妇人眼里的愧色甚浓,泪顺着眼角流下:“嬿嬿,你说我还能见到你弟么?”

“能的能的。”良嬿将袄子往妇人身上盖好,柔声哄:“云哥儿就在建邺等着咱们呢,这小皮猴现在该有我肩膀高啦。”

妇人闭上眼,唇角浮起抹笑,似乎在想象儿子的模样。

良嬿一直守着妇人,直等娘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她双臂环抱住膝,怔怔地盯着妇人,心里一阵悲戚。

二娘姓安,名忆南,是她父亲十年前娶的续弦,在娶了安氏的次年,父亲就得了恶疽,撒手去了,留下年仅七岁的她和大腹便便的二娘。

二娘真是个好女人,并没有扔下她改嫁,一手将她抚养大,给她教为人处世的道理,甚至还聘请了大户人家的嬷嬷,给她教针黹女红。

二娘也是个命苦女人,好不容易诞下麟儿,谁知养到三岁上,云哥儿却叫拍花子的给拐走了。

良嬿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生前讲过,良氏以前也是官宦人家呢,只不过被大魏的皇帝治罪,成年男子斩首,妇人充为官奴,而不满十二的人则流放千里,父亲被流放的时候,才六岁。

如此残暴的皇帝,活该守不住江山。

这不,魏国朝廷奸邪横生,不仅有农人悍匪造反,更有手握重权的将军和封疆大吏生了反心,各方诸侯混战了十余年,最后姓赵的在南方建立了新朝廷,国号梁,与魏国南北并立。

在这兵祸连天的年月,偏又有了旱灾蝗灾,起先百姓还能吃树皮蕨根,后面这些东西吃光了,就只能吃观音土、石子儿末。

百姓已然如此凄惨了,那些个贪官污吏不救济施舍,居然开始敲骨吸髓,大发国难财,赋税比平时高了五六倍,快被逼死的老百姓没得吃没得穿,已经开始典妻卖子了。

魏国如今和炼狱差不多,好多人越过重关叠嶂,偷偷往南方的梁国迁移,她和二娘着实在家乡过不下去了,也跟着流民偷渡,至今已半年有余,路上盘缠被偷被抢,好容易才走到梁国的西平县,二娘却病倒了。

二娘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也撒手人寰了,那她该怎么办?

正在良嬿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远处传来阵骚动。

她扭头看去,原来是神案边躺着的那个姑娘死了,饿了好多日的几个男人正在争吵,有个矮小的男人拔出匕首,说要吃了那女尸活命,其余几个人极力反对,双方都快打起来了。

对此,良嬿已经麻木了,她仰头看向已经塌了半边的山神泥像,神仙老爷啊,若您真的怜悯这天下受苦的人,那就让天下太平罢,哪怕下场雨,把人的嘴皮子润一润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