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边疆,天阴沉沉地黑了下来,车灯照着蜿蜒的雪白山路,忽然两声巨响,在寂静无人的山谷回荡。
汽车在漆黑中静止了几秒,司机下车,手电的光束将干瘪的左右后车轮一扫,走到副驾车门边说道:“麻烦了,两个车胎都爆了。”
两个车胎都爆了,车上只有一个备胎。
刘锡明皱了下眉,“等等路过的车。”
“边境地带,很少有车经过,不过……”司机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步行到前面村子只用半个小时,就是……”
刘锡明轻手轻脚下车,在呼啸的骤风中站稳,关上车门就喝斥道:“就是什么?叫你有话就说!”
“条件肯定很差,老板又急着赶去省城,”司机透过车窗,瞥了眼后座脸色阴沉的老板,“最好的方案是在前面村子将就一晚,明天一大早我联系到人换好车胎再安心出发。”
刘锡明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明白司机的意思,就是让他去触老板霉头。
他焦躁地抠了抠脑门儿,老板要通情达理,现在他们就舒舒服服地待在机场酒店里,等到恶劣的天气过去后登机,哪至于陷在这么个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的荒郊野外。
有个一意孤行的老板,他这助理能怎么办呢?
想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了提衣领,又坐回车里,转头说道:“周总,两个车胎都爆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明天早上肯定赶不到省城了。前面有个村子,您委屈一晚,明天再走。”
“不是还有轮毂么?继续开。”周严果冷洌的声音响起。
“……”刘锡明抹了把脸,“那也开不了多远。”
“能开多远开多远。”
“绝对不行!”刘锡明声音拔高,“那太危险了。”
周严果抬起苍白的脸,冷冷地瞥向他。
“呃……”刘锡明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这荒郊野外的,真没办法了,您就当我贪生怕死……”
车里一阵死寂,强劲的风穿过山谷,擦着车身尖啸而过。
周严果沉默半晌,拉开车门下车,长腿落到雪地的瞬间,寒风猛地推袭而来,他紧紧把着车门才稳住瘦长的身体。
刘锡明抱着他的风衣,顶着劲风给他披上,后座的任棠随之下车,抱紧胸前的衣襟,佝着身子,抵抗寒风前行。
手电的光孤零零地撕破漆黑,天寒地冻,四人踩着坚硬的雪地迎着风艰难前行。
刘锡明在炎热的南方长大,出差的国家冬天平均气温也不过零下十几度,哪知道翻过一个山脉,气温就零下三四十度了。
单薄的衣服根本抵御不了严寒,前方又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他头一次感到死亡的临近。
原本他还应该照顾老板的,可一路跌跌走走,他偷暇觑了一眼老板的背影,同样单薄的衣服,老板的脊背笔直,敞着胸口迎着寒风,扬着的下巴似乎对恶劣的气候存着一抹傲慢的挑衅。
刘锡明却觉得那不是傲慢,而是视死如常的厌世心理。
又一阵寒风席卷而过,他收起遐思,身体僵冷得如同一块挂满冰凌的柱子,在他觉得自己要冻死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搀住摇晃的他。
“再坚持一下,前面有灯了。”
他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斜路下的山谷,隐隐约约有灯火在黑暗中亮起。
脚底蹿起一股意志,让他僵硬地转过脸,在老板坚毅的目光里轻轻点了下头。
一行人犹如残溃的散兵游勇摸进昏暗的村子,周严果扫了一眼疏疏落落的民居,目光所及的都门户紧闭,他抿了抿僵得发紫的嘴唇,随行的三人个个都像吊着最后一口气,这是只能他去敲门求助了?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音自黑暗里响起——
“要帮忙吗?”
周严果抬起手腕,手电筒朝前方一照,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出现在手电的光圈里,那张脸是毫不夸张的巴掌小脸,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清澈地注视着他,黝黑发亮的黑眼珠闪着灵动的光芒,而挺翘的鼻头和尖尖的下巴,以及这黑暗的环境让他立刻想到了一种动物。
狐狸……精?
“需要帮忙吗?”清脆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周严果不动声色地把手电往下移,光束照到她的身体,他脑子一片混沌——这都穿的是些什么?
白光照出一件臃肿的粉花花的棉袄,一条肥硕的卡其色厚棉裤,外面还披着一件结实的军大衣,配上她那个小小的脑袋,周严果又想到了一个卡通人物——被泼了各色油漆的“大白”。
她这是把整个衣柜都穿到了身上?
周严果嫌弃地移开手电,冷淡地回道:“我们在找住宿的地方。”
“哎呀,这几位看着不太好。”
那声音沿着光追过来,肥硕的身体以周严果极其意外的迅捷闪移到他身侧,及时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任棠。
任棠高大的身形软耷耷地压在她肩上,她劈开两腿,稳稳地撑住,小脸憋得通红,细声细气地冲他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扶好他跟我走,你看不出他接近失温了吗?”
周严果的眉间这才闪过一丝急色,拉起任棠的手臂绕过自己的后颈,回头看向刘锡明和司机,“你们能走吗?”
“能……能走。”两人回道。
周严果单手箍紧任棠的腰,她在一旁搭了把手,领着他们往前走,左拐,直行,右拐,直行,左拐,才在一扇半人高的木栅门前停下。
她朝院子里的木屋叽哩哇啦喊了一嗓子,木门“吱哑”开了,走出一对年纪五六十岁的夫妻,跟她隔空叽哩哇啦说着方言,两人从周严果手上接过快要失去意识的任棠,一左一右搀进木屋。
周严果最后一个走进屋内,热气熏着他苍白的脸,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后,头顶几乎能触到房顶最低的一根横梁,而带他们回来的姑娘进屋就钻进里间,一时没见她出来。
那对夫妻将任棠放到煤烧得正旺的锅炉旁,脱下他透着潮气的衣服,换上一件干爽的秋衣。
周严果朝里间低矮的门看去,刚才那个姑娘又出来了,还抱着两床暄软的棉花被,单膝跪在地板上,温柔细致地替地任棠盖好。
她已经脱掉了军大衣和粉花花的棉袄棉裤,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男款灰底白条纹的运动服。
周严果光是看着她仿佛就闻到了泥土的芬芳气息。
这姑娘恐怕打生下来就没有走出过村头那条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