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野不吭声。
他没动作,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看着戚从峰吃饭。
没一会儿,戚从峰就被看烦了:“你看什么看!”
“不是说了你自己赚学费?”到底有点儿心虚,他说这话时偏头避开戚野的视线,“现在开学了,你没赚到学费关老子什么事儿!”
戚野平静地纠正他:“是书本费。”
感谢九年义务教育,让戚野这样的小孩儿也能最少读个初中,不至于小学还没念完,就被赶去工厂,在流水线上工作。
但学费能免,该交的书本费还是要交。①
一学期的课本加上配套练习册,总共在两百元左右。
“什么学费书本费的!”戚从峰才不管这些,“你之前不是去端了盘子?每天回来我都闻到你身上那么一大股火锅味!你自己有钱自己交!凭什么问老子要!”
戚野原本只是站在桌边。
闻言,习惯性下耷的眼睛难得立起,猛然上前一步,直勾勾盯着男人。
平常没什么波澜的黑眸中蹿出一点儿亮光,锋利的,像一把被磨得锃亮的弯钩。破开皮肤、剖去骨头,一路摧枯拉朽,直直看到被血肉包裹住的心脏里去。
“爸爸。”戚野盯着戚从峰,一字一句,“你说呢?”
这是他近几年来头回这么称呼他。
在北南打工的那些天,戚野的确赚了一些钱,数目还不算少。要不是临走那天直接在财务上领的工资,他几乎以为小赵和领班偷偷私下补贴了许多。
但那些钱一拿到手就没了。
戚从峰倒没挪用这笔钱去赌博,它们流向一个父子二人心知肚明的去处。
十几天过去,男孩右颊的伤已经结痂。拆去纱布,他顶着那道依旧分明显眼的疤,冷冷看向男人。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双眼黑沉沉的。
“你……”戚从峰毕竟理亏,被这么盯着,直接恼羞成怒。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三张红票子,狠狠往戚野脸上摔,“行行行!讨债鬼!要钱就给你!”
戚从峰拿的是新钱,力气大,摔在面颊上生疼。
戚野几乎下意识闭起眼,没等到预想中更加沉重的疼痛,再睁眼时,男人已经朝落在地上的钞票踩了好几脚:“给你!全给你!你自己拿吧!”
说完撤走了脚。
刚拿出来还是新钱,短短几十秒,红票子几乎被踩成了黑票子。
沾着因为戚从峰动作过大而掀翻的馄饨汤,皱巴巴、湿漉漉、脏兮兮的。
已经完全不成样子。
戚野根本不介意。
他蹲下.身,把钞票一张张捡起来,擦干净,小心放到带拉链的口袋里。
关门、下楼,整个过程不紧不慢,一点儿不着急。
出了单元门,离开顶楼所在的视线范围,直到快要走出小区时,男孩才猛地甩开腿,拼命奔跑起来。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他不想在第一天就迟到。
在地图上,西川一中离戚野家有五公里。
戚野从小巷抄了近路,一路飞奔,终于赶在早读铃声响起之前,堪堪冲进西川一中的校门。
“哎哎!”值周老师拦住他,“你的校……”
老师原本想问戚野为什么不穿校服,目光扫过他身上的衣服,不由一怔。
戚野趁机开口:“老师,请问初二(3)班在哪里?”
这么多年,戚从峰做的唯一一件人事,大概就是在搬回西川后,早早办了他的转学手续——尽管是在戚野主动提了五六次,挨过三四回打后不情不愿去办的,但总归没有真的让他没学上。
“三班在那边一楼。”老师给他指过方向,又迟疑,“你这孩子……”
戚野冲她一鞠躬:“谢谢老师。”
然后直接朝教学楼的方向跑去,完全没注意老师欲言又止的表情。
即使察觉到,戚野大概也不明白。
因为他今天并没穿那件穿惯了的桃红色棉衣,按理应该不会引人注意才对。
*
石小果顶着讲台上何老师的压力,八风不动,终于赶在早读课前,一口气抄完了所有的英语单选。
“可累死我了。”她呲牙咧嘴地揉手,“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能乖乖把所有作业都写完?”
许愿示意石小果小点声:“快别说了,何老师还在看你呢!”
石小果抬头,冲何老师嘿嘿一笑,又把头转过来:“反正待会儿要调座位,我就先坐你这儿不走了啊。”
和年级里某些班主任完全相反,何老师从不拿名次排座位,一直按的都是身高。
这个岁数的小孩儿正是最长个子的时候,往往一个假期回来就变了样,几个月不见能蹿一大截。所以每个学期的第一节早读课,何老师都要替大家调整座位。
许愿没意见:“你坐呗,不过咱俩肯定当不成同桌。”
石小果个头高,和陈诺江潮他们差不了多少,一向被安排在教室靠后的位置。
许愿身高偏低,通常坐在前三排,即使这个假期长了两公分,也没办法和石小果坐在一起。
石小果倒是不在乎这个:“只要别让我坐单桌就行。”
初二(3)班原来有五十名学生,上学期结束后转走一个。剩下的同学两人一桌,无论怎么排座位,总有人得单独坐。
“放心吧,没人单独坐。”石小果话说不收声儿,何老师坐在讲台上听见了,“这学期咱们班有个新同学,每个人都能有同桌。”
最后一排的江潮耳朵很灵:“真的假的?”
“这都要上课了,哪有新同学?”他抻着脖子往前面一个劲儿地看,“老师你别诓我们啊!”
话音刚落,早读铃声响起。
熟悉的音乐前奏里,教室前门处传来一声简短的男声:“报告。”
往后的很多年,每当许愿回想起十三岁那年的戚野。
印象最深的,不是他除夕夜立在废弃旧楼顶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是北风天里脸上那道结了薄薄一层冰的伤口、也不是水族箱旁小板凳上,奋力用网兜捞鱼时分明嶙峋的肩胛骨。
喊完那声报告,男孩站在门口。
没穿那件穿惯了的、发旧泛白的桃红色棉衣,他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新的书包、新的衬衫、新的裤子,脚上甚至还踩了一双雪白干净、没有一点儿污渍的球鞋。
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身新衣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惯常漠然的眉眼多了点儿温度。
罕见的柔和几分,没有往日那么疏离冷硬。
除了这一身新衣服全是春夏之交的轻薄单衣外,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