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是她的同龄人。
竟然已经在自己养活自己了。
*
戚野完全没察觉到许愿的视线。
把鱼送去后厨,再回来的时候,女孩已经离开。没什么其他的想法,他抬手擦了把脸,继续守在水族箱旁。
过了一会儿,领班过来找他:“前面忙不过来,你也去上菜吧。”
戚野诧异地看了眼领班,她把他往出菜口的方向推:“人太多了!问你你就说不小心摔的!”
戚野挨打挨习惯了,自己倒是无所谓。既然领班不介意,他就脱下围裙,摘掉手套,去出菜口端菜。
与此同时,许愿和陈诺回到包厢。
他们出去的这段时间,包厢里的大人们已经热火朝天换了好几个话题。眼下正在聊的,还是每年饭桌上老生常谈、翻来覆去的那个。
也是许愿最不想听到的那一个。
“瞧瞧你们家陈诺多好,从小到大一点儿不让人操心!”陶淑君一边磕瓜子,一边对许建丽说,“每回考试我都不用看成绩单,往最上面一看,第一名肯定是他。可把我羡慕死了!”
陶淑君一提起陈诺,许愿便紧张地捏紧筷子,生怕接下来该说到自己。
果然,许建丽立刻笑着摆手:“哪有嫂子说的这么夸张,他也就那么回事儿。我还羡慕你呢,儿子长大就是别人家的了,生个小棉袄和妈妈贴心多好啊。”
闻言,许愿低下头,把筷子捏得更紧。
但包厢就那么大,饭桌上总共只有六个人,她再怎么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也只是小孩子徒劳无功的天真想法。
陶淑君一眼发现了她,叹气:“那也得真贴心才行啊,许愿,和你姑姑说说,你这次期末考了多少名?”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说。
许愿和陈诺在一个班,许建丽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期末成绩。
“哎呀,偶尔一次失利很正常。”许建丽笑着打圆场,“她小学的时候成绩不是挺好?上初中课程多,一时跟不上也是有的,咱们大人别着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不说还好,一提到许愿的小学成绩,陶淑君顾不得这是新年家宴,语气带出埋怨:“我就是想不通,这孩子小学还能拿第一第二,上初中成绩怎么掉成这样?你自己想一想,你这一年半考的都是什么水平?”后半句是对许愿说的。
许愿死死捏住筷子,不吭声。
从前,许愿其实并不害怕家庭聚会。然而进入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过后,她就开始恐惧这种全家人都在的场合。
因为陶淑君一定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疾言厉色地讨伐她。
陈诺见状,起身给陶淑君倒了杯红酒:“伯母,妹妹就是还没太适应。等我给她……”
“哎对了。”还没说完,陶淑君冷不丁打断他的话,“陈诺,你和伯母说实话,你妹妹是不是在班上偷偷和哪个男生好了,所以成绩才这么差?”
陈诺再怎么稳重,也只比许愿大四个月。听见陶淑君这么问,直接愣住:“伯母?”
陈诺呆住了,许愿同样没想到陶淑君会这么说。
她惊得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妈?”
这是家庭聚会!
家里所有人都在!
而且陶淑君使用的词汇并不是中性的早恋,而是带着点微妙色彩的“偷偷好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班上哪个男生和女生穿了同款鞋,都会被大家起哄打趣。
脸皮薄的女孩子能羞得满脸通红,甚至直接气哭。
男孩子表面大大咧咧些,嘴上强硬说着:“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喜欢她。”,转头自己耳根都烧起来,不敢再多看女生一眼。
小孩儿的心思很简单。
喜欢就是喜欢,没任何不纯粹的想法,和夏天新买的白球鞋一样干干净净。
但陶淑君明显不是这种意思。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甚至带上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是大人们惯常谈起八卦时,会露出的那种妄加揣测、心照不宣的隐秘微笑。
仿佛已经断定许愿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
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指责,许愿愣愣看着陶淑君。
眼眶直接气红了。
“嫂子你这是说什么呢?刚喝酒喝多了吧?”许建丽表情有些僵硬,“陈诺,你带妹妹出去转转,透口气。”
一直没插话的许建达放下酒杯,往这边看了一眼。
陈涵也跟着看过来。
被这么多人盯着,陶淑君终于觉得方才的话有些过火,讪讪道:“我不就开个玩笑,你们怎么一个二个还当真了?”
许愿坐在椅子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
甩开陈诺伸过来的手,直接冲出了包厢。
*
戚野端着一锅梭边鱼,按着单据上的房号,来到六号包厢前。
还没敲门,门从里面被人猛地拉开。
先前还怯怯冲他笑的小姑娘眼睛红着,压根没看他,捂住嘴跑远了。
方才见过的那个少年追在她身后:“许愿!许愿!跑慢点儿!我跟不上你!”
戚野一愣。
短暂发怔的功夫,两人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许建丽冲他招手:“来来,是我们的梭边鱼吧。”
“嫂子你也是,怎么能和孩子这么说话。”桌面上摆的菜品多,戚野调整着摆盘,听见许建丽对陶淑君说,“他们小孩子家家的,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许愿跑走了,陶淑君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听许建丽这么一说,她也来了火:“我那还不是被她那糟心成绩气的?你是不知道,我们办公室还有个他们年级的家长,成绩一出来就在办公室和我说,‘哎呀陶主任,听说这次卷子难度大,你回去可别对孩子发火啊。"要不是她考那么差,我能被别人欺负到脸上?”
许建丽简直没办法:“那也不能……”
“我都是为了她好!”陶淑君打断她,“不然照她这个成绩,以后出来做什么?说不定连高中都考不上,直接出来当服务员端盘子算了!”
闻言,戚野的手微微一顿。
许建丽立刻出来打圆场:“小朋友,这个阿姨喝酒喝多了,没在说你呢。”
“看你和我孩子也差不多大,是不是出来勤工俭学的呀?真懂事。”她笑,“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干活干多了?待会儿我和你们领班表扬一下你,谢谢你啊。”
戚野没说什么,面无表情把鱼放下,拿着托盘出去。
出来的时候,一路上,他特意留心了一下四周,没看见刚刚哭着跑走的女孩。
很快回到出菜口。
一波高峰期过去,店里没有刚才那么忙。整整一晚连轴转的忙碌,大家都累得不行,趁着还没出菜,七扭八歪地在一旁休息。
戚野自然也不例外。
眼皮耷着,他靠在墙边,双腿屈起,手搭在膝盖上。
工作的时候带着手套,他的手其实没怎么沾水。但昨天被戚从峰抽过之后,又拿冰水洗了碗。今天走在路上,北风一吹,登时裂开数道细小的口子。
又疼又痒,像是有蚂蚁在咬。
即使完全不动,也一阵一阵难受。
戚野沉默看着手上的裂口,想到的并不是方才许建丽的关切,而是陶淑君那句刺耳尖刻的话。
手又细细密密疼起来,他下意识挺起了背。
男孩瘦削的背绷得很紧,弓弦一般笔直,带着顽固的执拗和坚定。
他会去上学的,戚野想。
他一定会去上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