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太阳初露了个头,清晨的雾还未散尽,城市从沉眠中逐渐醒来。沿街两侧的店铺还没到开门的点,一个个早餐摊和早餐车已经摆了开来。 初衍和迟野各自插着兜走出小区,沿着马路一路下去。 迟野出生到现在吃过早餐的次数屈指可数,在他的概念里,早饭和闲得无聊时吃的零食一样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所以在初衍那样问的时候,迟野愣了半天,才点头说好。 初衍领着他走进一家早餐铺,时间尚早,店里空空的还没有客人。胖胖的师傅在玻璃窗后面,一阵阵热气从蒸笼大锅里冒出来,两人一进去,胖师傅就扯着嗓子喊:“两位吃点啥——” “一份小笼一份煎饺,还要俩油条。”初衍说完,问迟野,“豆浆喝咸的还是甜的?” 迟野茫然,豆浆还分甜咸么? 初衍叹口气,跟师傅要了两份咸味的。 两人挑了张方木桌坐下,头顶吊扇叶子旋转的声音不轻不重,和着街上的人声车声,那是在人间浸渍了无数日夜才有的烟火气,生机勃勃、热闹又安静。 迟野人生头一次坐在早餐铺子里吃顿正经早饭,他看了一圈狭窄的店铺,视线最终落在站了半面墙的菜单上。 初衍见他看得认真,道:“我点的应该不够,你还有别的想吃的没?” 迟野说没有,然后漠漠收回目光,盯着桌子中间的小醋瓶发呆,跟没睡醒似的。 胖师傅手脚麻利,很快端上热腾腾的油条和豆浆,“蒸饺和小笼再等一会儿啊,马上就好。” 初衍朝迟野扬下巴:“咸豆浆配油条,这家店一绝。” 胖师傅闻言一展眉,“姑娘挺懂啊,是咱店老客?” 初衍点点头:“常来,外带的次数多。” 胖师傅:“您慢吃,吃不够再点。” 等过了六点半,街上的人就明显多了起来,早餐铺也热闹不少。进来的有带红领巾的小学生,也有刚从公园练完太极回来的老大爷,上班党也趁早起过来吃点东西唤醒味蕾,小店顿时挤满了。地就那么点大,统共八张桌子,自然免不了要拼桌。 初衍那桌除了他们两个,也坐了一个男人和他刚上小学的女儿。 小姑娘跟初衍坐同一边上,绑着俩小辫,模样水灵。这世上啥都缺,就不缺熊孩子。小孩明显不想吃早饭,这会儿捏着陶瓷勺把豆浆洒得到处都是。 父亲是女儿奴,一边跟初衍道歉一边毫无卵用地哄。 “我!要!次!辣!个!饺!子!”小女孩嘬着大拇指,边敲碗边喊,喊得还很有节奏。 父亲皱眉:“刚刚问你明明说不要的,赶快把豆浆喝了,不然早自修又得迟到被罚站!到时候哭鼻子的还不是你!” 人小孩儿才不管这个,一双眼睛粘在迟野面前那份煎饺上,两条腿晃得起劲:“我就要就要就要就就就要嘛——爸爸我要次煎饺!” 她这一声喊得响亮,抑扬顿挫带着点山歌调子,大半个店的客人都笑起来。 只有迟野坐在那八风不动,一脸冷淡地啃油条,似乎完全没听到。 父亲叹口气,被女儿缠得没办法,正要到窗口去点,被初衍拦住:“等等,您要不介意,就让她吃我们这份吧。” 小孩不一定真的想吃饺子,无非是揪住这点事跟爸爸闹脾气,等真的买来了可能又不吃了。初衍说着,把还剩着几个煎饺盘子朝小女孩推过去。 她做这些的时候没看到,迟野皱了下眉。 小女孩脸上乐开花,伸手就去抓。 她爸连忙说:“哎——用筷子!” 可那小手已经迫不及待了,张着五指朝其中一个饺子下手——却扑了个空。 迟野冷冷地夹起那个饺子塞进嘴里,然后把盘子拿回来,飞快把剩下几个也吃了。 小女孩目瞪口呆。 迟野喝了口水,瞥一眼瘪起嘴开始掉金豆子的小女孩,这才寒声道:“不给吃。” 不仅不给吃,还附赠一个杀气十足的眼刀。 吓得小孩顿时嚎啕大哭,扯着嗓子要爸爸抱。 初衍:“……” 父亲也愣了一会,无奈地抱起孩子,到窗口重新点了盘煎饺。 两人一直坐到店里重新冷清下来。 刚才那位父亲拎着小女儿上学去了,桌上狼藉一片,整盘煎饺跟没动过似的。 初衍:“你给人小孩吓得饭都不敢吃了。” 迟野:“哦。” 初衍笑,而后以闲聊的口吻道:“他们都去上学了,你呢?” 迟野抬头看她。 初衍:“真的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小店里还剩着两桌客人,胖师傅正拿着抹布一桌一桌收拾过去。他脸颊泛红,脑门热出了汗,眼底有几分疲惫。陶瓷碗相叠时发出清脆的声音,迟野听着,莫名觉得刺耳起来。 初衍放下筷子。 其实她也没有非要迟野说出个什么的念头,就是问问,就跟刚才问他吃不吃早餐那样。 静了片刻,迟野露出一个讥笑:“你说呢。” 高中三年,他出现在学校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三分之一,学校到现在都还没给他发退学通知算好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不准备读大学了。 初衍眼里没有惊讶的神色,迟野脱离校园太久,的确不可能再重新走回大部分人的路。于是她问:“想好以后干什么了吗?” 迟野眼睫垂着,没说话。 “小野,我没想多干涉你的意思。”初衍摸出烟盒,取了根烟捏在指间把玩,“很多人在十八岁的时候都没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但你不一样,你可以自己说了算。” 他没有父母,户籍上的监护人不知所踪,孤身流浪至今。 这样的人没有机会被安排,也没有既定的前路要走。 生来死去皆是茫然。 迟野声音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你还知道什么?” “就这些,其他查不到,或许你愿意自己告诉我?”初衍眼里露出些许笑意。 迟野抿住唇。 初衍:“我说这些其实也很没意思,还招你烦。” 迟野心道:“知道还说。” 初衍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歪头朝他一笑,眼底一瞬流光四溢:“可谁让我挺喜欢你呢。” 迟野:“……” “这世上那么多路,哪条不是人走出来的?考试挑个大学念也不过就是其中一条罢了,你可以选,当然也可以不选。”初衍说到这里一顿,自嘲道:“我也没什么好的建议给你。就想多说一句,无论走哪条路,自己看得清就行。” 世道黑暗,但你眼里要有引路的灯。 初衍说完,把烟丢进垃圾桶,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还静坐在凳子上的少年,道:“走,吃饱饭该干正事儿了。” 迟野疑惑地抬头。 初衍两眼一翻,啐他:“你这狗记性。” ** 初衍带迟野到陶敛病房门口的时候,一瞬间有种自己是到学校挨老师批评的熊孩子家长的错觉,而且熊孩子迟野还极其不配合,甩个酷酷的冷脸作壁上观。 陶敛早上刚醒,这会儿正在床上挺尸,还没回过神来。 初衍推着迟野进去时,陶敛眼睛一晃,在两人身上游移半天,紧接着彻底闭上了。眼不见为净。 初衍本来是没想过来的,主要是刚才局里的同事通知她陶敛醒了,而且答应这事儿私了。虽说昨晚是陶敛自己喝醉酒挑事,但迟野也的确踹断了人一根骨头,此事可大可小,而陶敛先表了态,初衍当然得接下这台阶。 陶敛到底不是真的无理取闹,他知道自己醉酒失态发疯发过头,此刻除了愤怒,还有几分没脸见人的感觉。 初衍坐下,迟野就靠墙站着,一脸漫不经心。 谁都没说话,病房里安静又尴尬。 初衍想了半天,说:“您下回少喝点酒。” 陶敛:“……” 迟野默默飘过去一眼。 初衍继续面不改色地道:“孩子还小,做事比较冲动,您别放心上。” 俨然真把自己当学生家长了。 迟野低头装聋子。 陶敛嘴角开始抽搐。 初衍:“不然让他给你写个检讨?” “……你别闹了。”陶敛终于绷不住了,睁开眼看初衍,“你让他过来。” 陶敛毕竟从警数年,如今又身居高位,即便受伤说话还是有几分气势在。初衍闻言便站起来,看向迟野。 迟野心不甘情不愿的过去。 陶敛看着他,顿了足有半分钟,来了句:“劲挺大啊。” 迟野一掀眼皮。 “这事我其实不占理,所以不追究,你年纪轻,遇事冲动我也理解。这事就翻篇吧。”陶敛简单地说完,又看向初衍:“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初衍恩了声。 陶敛看一眼迟野,后者嗤了声,自动自发走出去,顺带摔上门。 “这小子……”陶敛扯出个笑来,咳嗽了几声,让初衍重新坐下,才慢慢开口:“你来之前,江致过来跟我解释了。我误会你了,抱歉。” 初衍无谓地耸肩。 “其实我比那男孩冲动,不然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闹这么大一个笑话。初衍,你这下得更烦我了吧。”陶敛拧起眉,脸色有些苍白。 初衍这下认真地点了点头,“恩。” 陶敛笑笑:“来海城前我没想过能再见着你,我也没想过对你……还有大学那种感觉。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又得是‘执念’了,白让你笑话。其实我也想不通,怎么在你这里就非要争一次,好像不做点事就丢了点什么似的,心里特别空。” “陶队。”初衍真诚地说,“咱俩不合适。”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话。”陶敛自嘲道:“我大学就知道,否则也不会……但是感情跟合不合适没关系,它就在那,我赶不走。” 病房的窗半开着,一阵风适时吹进来。 初衍不是容易感动的人,所以在陶敛掏心掏肺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跑神了。 风里好像有花香?会是什么花呢……她八竿子打不着地想。 等她回过神,陶敛已经在发表结语了,脸上带着点释怀和哀伤。但初衍由于心思不集中,光荣地听错了重点。 陶敛说:“初衍你这人很讨人喜欢,但也很招人恨,以后说话做事,别老只顾着自己痛快来。这女孩子在社会上啊,到底是该沉得住气些,最好呢还是找个老实人,那个小男孩啊……” 初衍只听进去了那一句“很招人恨”。 她狠瞪了陶敛一眼,等人说完话抬脚就走。 陶敛躺在床上莫名挨了一记眼刀,又纳闷又委屈。但经过昨晚那么一闹,他心里那点赶也赶走除也除不掉的执念,终归是散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