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县。 天气泛热,在院子里候着的人,额头都有了薄汗。 知道这里死了人,有些人避讳,便不会往这边靠拢,有的人则是满是兴味,恨不得到面前打探一下,回头可以找机会和他人说个一二。 门敞开着,院子封锁着。凉县本地的保证差吏,此刻都守在了外头,光放了宁县知县袁大人,以及他的下仆盛生,还有宁县的仵作进去。 袁毅在宁县就没聘请几个人,因为宁县地就那么小,很少有大事情。 能空闲得整日折腾花的人,好些年少有能遇到凶案的。 少有,不代表没见过。 袁毅眼内带着淡淡的怜悯,半点没有嫌弃现场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他轻微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帕给了边上快要承受不了的新小保:“要快点习惯了啊。” 新上任的小保证年纪尚轻,身体黑瘦,平日只负责十户人家,根本没想到会遇到如此惨绝人寰的案件。他强忍着恶心,瞪大双眼注视着现场的两具尸体,狠狠点头。 “麻烦仵作了。我来记录。”下仆盛生听袁毅开口,立刻在边上给袁毅磨墨。 仵作是个老人了,他板着脸点头,拿着向前一步,准备想要先脱了尸体的衣服。 “等等。”袁毅当下温和开口制止了,“尸体分为四面登记上,我们先把位置量了,既然脑袋和身体分离了,脑袋距离多远也要一一登记上。其后记致命伤,再一一写身上其他伤口,按照位置来画。” 仵作听后抬头看了眼袁毅:“要用醋么?” “还要覆检,尽量不要影响到尸体。”袁毅委婉拒绝了仵作的话,摇摇头。 仵作点头算是明白了袁毅的意思。 看来这回覆检才是重头戏,现在他们做的只是将大概的死状和人体的情况验清楚。 整个流程没有花费袁毅太长时间。 他写完了格目,一式三份,让人分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盛生拿着格目放到院子里晾干,旁的就有人来看。 胡氏本人没有来,胡氏娘家的人更是没有来。听说胡氏本人已经病倒了。 死的两个人,牛旭林还有个老母亲,腿脚不便,意识也已恍惚,早前被安置在了外地。陈岗则是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都是上青楼喝酒唱曲,或者去赌场摸一圈,也没体己的人。 这死亡现场连个亲眷都没有,着实悲凉。 袁毅手指擦过毛笔笔杆,思索了片刻,和自己下仆盛生说了一声:“初检和覆检验官还不能相见。我们今日在凉县住下,等覆检结束见过验官后再离开。” 盛生自小便跟着袁毅,长得颇为白净稚嫩的脸上很是淡漠。他规规矩矩在旁边伺候着,应下了袁毅的话,收起了笔墨。 保正见盛生比自己还年纪小,却已如此泰然,擦拭了嘴角后心中还有些不服气。 他咽下了自己又泛上来的酸意:“袁大人可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袁毅朝着他笑了笑:“不麻烦了。我和盛生随意找个农家住下就好。” 笑容浅淡却暖人,如阳春三月绽开的花。 见过了人不忍赌的尸体,再见袁毅的笑,有着极为强烈的对比感。更别说屋内已有恶臭,而袁毅周边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保正见袁毅这般笑着,心里却更加觉得委屈和不甘,在场所有人中,他是表现最为糟糕的。丢人丢到隔壁县的知县老人面前了。 他张了张嘴,见袁毅应转过头重新看格目,又闭上了嘴,只能在边上候着听有没有吩咐。 这日头大,墨迹很快便干得差不多。 盛生便将这些写了字的纸和图都给收了起来。 袁毅对着保正告辞:“不知道州府何时来人,劳烦诸位再守一会儿了。” 保正挺直了背,板着脸:“不麻烦。大人才是辛苦了,要好好歇息。” 袁毅笑笑,带着人离开了。 这附近的农户不过两三家,无论和牛旭林还是和陈岗都不认识。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屋子都建得不小。袁毅找到了一户人家,那农户愣是让出了一大一小两间房给袁毅。 小房间仵作住了,大房间袁毅带着盛生住下。 袁毅交了点钱,那农户还专门给他杀了一只鸡,一家人民风很是朴实,每看一眼他就要夸赞袁毅长得好,跟天仙似的。 用过饭,袁毅回到了屋子里,拿出了纸笔写东西。 盛生在外头给袁毅烧水,烧完了水,端进门内给袁毅擦洗身子。 等他凑近了,才发现袁毅在写今日的那起案子。从起因到他推测的经过,再到结果。其中凶器有斧头和剪刀。 全部写完后,他将笔搁置,对着纸出神。 “大人,要先擦洗身子么?”盛生小声问袁毅。 袁毅恍然,随即笑开:“啊,好的。” 他衣服褪去,拿了布巾自己动手擦拭身子,思绪显然还在纸上。他身上腰侧有着几道陈年的疤痕,现在看来不明显,可一眼能看出当年的口子并不浅。 “大人对今天的案子还有地方想不通?”盛生在旁边整理着袁毅的衣服,略带疑惑询问袁毅。 袁毅微微点头:“嗯。多数伤口都是剪刀,多数伤口都在后背。可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在陈岗的脑袋上戳一个洞?还要砍了脑袋?” 盛生猜测着:“因为仇恨?陈岗的风评不好,又特意过来找牛旭林嘲笑炫耀。恨意浓烈,所以才会将他脑袋都砍下来。” 这个猜测有可能,只是说服不了袁毅。 他将布巾重新浸入水中:“或许吧。” 盛生上前搓洗布巾:“州府来的验官覆检结束后,大人可以和那位互相探讨一下。不过这个月本来不需要覆检,齐大人会不会怪您?” “齐海?”袁毅点名道姓说出了那名字,他呵笑一声,重新将自己的衣服穿好,语调带着一丝嘲讽,“他想要拉我淌凉县的浑水,会敢怪我找州府的人?” 那陈岗必然是和齐海有什么利益关系,怕回头被暴露给提刑司,这才干脆找了他来验尸。看着光明正大坦荡荡,实际上谁知道里头有个什么绕绕弯弯。 袁毅眼角还带着笑意:“州府的人来查,查出点什么,他只能认。查不出什么他还要谢谢我。提刑使回头再怎么挑刺,官家也会考虑到法不责众。” 停顿了一下,袁毅将自己的纸重新叠了起来:“州府过来的人应该只会查怎么死,谁杀的。不会深查。” 盛生在旁边了然:“如果不深查,齐大人便无事,您也无事。这一个案子结束事情便是揭过去了。” 袁毅颔首。 “当官真累。”盛生收拾干净了布巾,轻声说着。 “可不是么。”袁毅走到了床边,坐在床沿,人一半陷入了床的阴影里,“谁让我还想着杀回京城呢?” 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里,满是血腥。 …… 凉县距离永州知府衙门并不算太过远。一个人快马加鞭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情,几个人快马加鞭到第二天凌晨也到了。 江乐第一次深刻领悟到了赶路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要想富,先修路,这一句话真是颠不破的真理。 江乐尝试了马车,也尝试了骑马。在略快的赶路速度下,她竟是不知道哪一个算是让人更加痛苦一点。 路上总是磕磕绊绊不太平稳,马车时常有震动感,速度快的时候,江乐觉得自己是在坐跳跳车。 马还还好一些,可骏马一上一下,她没坐一会儿就怀疑自己臀部青了。 当初她和周珍到永州时候,和商行一起走果然是非常理智的一个行为。 商行有钱人从来不亏待自己。 等有了钱,一定要买一辆奢华的马车。 江乐钱还没有,要开销想要买的东西,却是每天都在增长。 县门执勤的卫兵在检查过江乐等人身份后,当下予以放行,还给他们指了方向。 江乐他们便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等到了屋子门口,江乐重新踏上土地,觉得脚下轻飘飘,和踩在云端里差不多。 她晃了晃脑袋,在原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布包,一拍边上的仵作:“走,进去。让我见识一下你们仵作的验尸本事。” 成主记跟在后头,紧随着就进去了。 走入那破破烂烂的小屋,江乐看到了两具尸体,一具惨烈到没了脑袋,背上完全被血液浸染,另一具则是瘦骨嶙峋,也大半浸到了血泊中。 “砍了脑袋,那么多刀……深仇大恨啊。”江乐咋舌,脚步挪动到了不远处脑袋旁蹲下,手还没碰,纯看了一眼伤口截面,“死后过了会儿才砍掉的脑袋?” 成主记皱着眉头屏住呼吸,微微退开了一点步子,看向江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