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郡主秦时月,是已故秦国公秦风与当今皇上亲妹宁国长公主的独女,幼年父母双亡,承蒙太后恩惠,自幼教养于深宫,是大孟近百年以来,唯一一个未及及笄之年便封郡主之位的非宗室女。但有传言,秦国公独女少时性情骄纵顽劣,小时候进宫,捉迷藏时扮鬼吓哭了太子,后来又因为打掉了齐王一颗乳牙,被当年的贵妃如今的皇后告到御前,如此品性,即使有幸得以教养于太后身边,插花品茗吟诗作赋的风雅事一概学得马马虎虎,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却样样有她,在京中女眷间的名声着实不佳,待她到了及笄之年,当年京中门阀权贵们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某日皇太后天降懿旨,把自己家的宝贝儿子弄去给这位秦郡主做仪宾,因此那些年,京中无论是清贵人家还是公侯贵胄,只要家里的公子是神智正常不缺胳膊少腿的,各个不满十五就都定了亲,那几年托秦时月的福,京中贵女们的亲事都特别顺利。”
“按理说,她这玩意连被打发出去和亲都能把番邦吓得来上供,根本就嫁不出去……但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猫嫌狗厌的玩意,竟然还能以女子之身入朝堂、掌三军,在满朝文武哭着喊着要迁都的时候破了汴京之围,从此执掌大孟威震四海的第一虎狼之师三神营,大权在握,再加上这几年她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锋芒毕露,羞煞天下多少男子?又羡煞了多少囿于方寸的女子?”
叶青臣难以理解:“可....可郡主于大孟国危之时星夜赴战,力挽狂澜于大厦将颓,是无双国士真英雄!”
赵长歌轻嗤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她眼前的永胜瓷盘子上冷油已经凝了,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放着皇帝都吃不上的珍馐。
赵长歌的视线掠过那反腻的油光,眼神闪烁,仿佛透过那残羹冷炙看到了什么殊途同归的路,半晌才不由一哂。
“国士英雄?用这个形容她,尚早了吧——须知道,有些人连圣人都能挑出错的。莫说是她长安郡主,她爹秦国公如何?为国征战三十年直至战死,战功显赫,就因为死前一句莫须有‘通敌’污名,朝中十几年没人敢提一个‘秦’字,直到汴京之围的时候,这早就黄土枯骨了的名将才被人想起来,说‘但使龙城飞将仍在,何至于有汴京之围一辱’,我看都是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即使如此,这股声音也很快被人压了下去,因为天下人都知道皇帝秦国公的死因讳莫如深,眼下又对一个‘秦’字如鲠在喉,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赵长歌冷笑一声:“去了的人尚且逃不过悠悠之口,若是她秦时月年纪轻轻战死沙场了,可能还能让有良知的人看在她守过汴京城的份儿上留点口德,称赞上一声‘国士英雄’。可谁让她还活着呢——竟然还活的挺好,她不被非议,那像话吗。”
她这话无端让人觉得丧气,可叶青臣听了她这番志气消磨的歪理,竟不知道从何驳起,只好窝了一口气看向她。
赵长歌虽然一身道袍,但脸颊上还漾着水西名酒“醉明月”微醺上的一抹桃花色,逢人便有三分笑,这娇俏的容色随时都能露出几分不正经,任谁看去,都能瞧出她虽是个道士,却心在红尘里,只是扯着道门的幌子逍遥避世,怎么看都不像什么清修出尘的修行人。
可此刻,她嘴角那因话本子勾出来的热闹笑意还未散去,眼底的神色却已经冷了。
赵长歌眉眼清秀婉然,可一旦那双时常含笑的眼睛冷下来,就总是露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嘲意,冷漠而遗世独立,有种清贵的决然。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嗤一声:“你问为什么写长安郡主的话本没人来禁?呵——对于暂时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那么满朝文武失落的颜面,兵权旁落的如鲠在喉,就总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你当谁都看秦时月那出风头没够儿的张狂玩意儿顺眼吗?”
叶青臣愕然于她这番不知诋毁了谁的诋毁之言,正要出言反驳,却突然听到从始至终毫无存在感的秦九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的视线同时转向她,只见她捻着的酒盏中,美酒“醉明月”已经空了,酒痕在酒盏底早已干涸成了一个浅浅的印记。
她凝视那印记片刻,忽然修长的手指一翻,转瞬将那掌心大的酒盏捏住,仿佛随时要扔出去,而后微微眯起了眼,做出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动作。
叶青臣茫然睁大了眼睛。
赵长歌却仿佛还有残存的情绪未尽,深吸一口气正要出言,却见秦九突然正色看过来,口型动了动。
她说的是:“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