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没吭声,但叶青臣说得也没错。
几个月前,水西接到密报,疑似一批西蛮火器辗转流入了镇南关外南境三十六国,为防西南门户有变,寒川他奉水西君长叶坤之命,入舒良山巡检水西戍卫巡防。
但他自舒良山中回来后,莫名生了一场病,病好后,就总是做一些记不住的噩梦。
每每醒来,他只能记得梦里的痛彻心扉,而梦里的细节却如前尘皆忘。
好在,他除了会做梦,并没有其他的毛病,况且噩梦醒来就一切如常,实在没有必要兴师动众。
叶青臣忧心忡忡地看了他半晌,但被寒川抓着也不敢轻举妄动,等他脸色不再这么苍白,才稍微放下心来,和他大眼瞪小眼。
“我倒是听蒙放哥说过,父亲最近在查什么火器的事。”叶青臣挠挠头,一脸天真,“大孟严控火器流入流出,能搞到火器的,能搞到火器的就只剩下西蛮人了……镇南关外的伪朝残部又欠揍了吗?”
叶青臣对军务知之甚少,此中复杂,他一直兴趣缺缺又闹不清楚,水西君长叶坤是个儒将,不知为何,对叶青臣的教养一直重文轻武,导致叶青臣越发不擅此道。
寒川望着少年的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无端有几分隐忧。
叶青臣性情纯良热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但作为水西未来的少主人,十五岁了仍然一片天真,并非幸事。
寒川压下心头的忧心,面无表情地伸手弹了少年的脑门:“伪朝残部觊觎大孟并非今日今时,若伪朝来犯,你当何如?”
少年闻言昂首挺胸。
“打出去!”
“怎么打?”
少年的眼神并不服输:“三神营女帅秦郡主十五岁就能守住汴京城,若伪朝来犯,我也可以守住水西!”
寒川一笑,并不打击少年的豪言壮语,不置可否。
叶青臣的豪情万丈来的快,去的也快,并不把寒川的不以为意放在心上。
“但大哥,你确实是生病了——这跟伪朝不伪朝,军务不军务没关系,为什么不让我去告诉阿母?”
寒川看了叶青臣一眼,随后叹了口气。
叶青臣疑惑半晌,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寒川已经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不知道这孩子这会儿又犯了什么病,瞥了他一眼,确定他不会跑去小题大做,径自起身,让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那少年却不走了,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得事,笑着凑过来,贴在起身穿衣束发的寒川视线内挤眉弄眼:“阿母和我爹谈话的时候,我可都听到了,嘿嘿嘿。”
寒川半转过身,懒得理他,他又一脸殷勤地跟过来嘿嘿嘿:“……大哥你这病反反复复折腾,一直也没好,从那以后还添了惊厥梦魇的毛病,道继师父给你探脉多次,草药喝了一箩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没事儿,但阿母担心你啊,就招了巫医大人,巫医大人说你这不像单纯的生病,也可能是在舒良山上冲撞了什么。”
寒川系衣带的手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而后皱着眉扫了少年一眼。
“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吧,我知道你就是雪山之子,是三朵大神在人间的神迹,半神之身,但三朵大神在上也总免不了有四处作怪的魑魅魍魉,你不要讳疾忌医……呃,神。”
寒川别过眼,叹了口气,一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不耐。
叶青臣也自觉自己说的离题有点远,无所适从地抓了抓他的喜鹊窝帽。
“总之,巫医大人跟阿母说,你这莫名其妙的‘病’最好拿喜事冲一冲,正好你今年二十有二,年岁也到了!所以阿母找我爹商量,要给你议亲!”
叶青臣说着又高兴起来,眼里闪耀着要抓旺财去配种一般的兴奋光芒,围着寒川滴溜溜的转。
“大哥!寒川大哥!你期不期待,兴不兴奋,据说那姑娘这几天就要到水西来啦,三朵祭就在眼前,你可以约她去跳歌庄啊!你不好奇她长什么样,漂亮不漂亮吗?”
寒川:“……”
他强忍着要被抓去配……嗯,议亲的不适,目光扫过叶青臣:“不好奇。”
叶青臣:“啊?”
就听寒川继续说:“不敢好奇。”
叶青臣正想说“你怎么能不好奇呢,那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啊”,话还没出口,听见寒川的声音,顿时一怔,表情有点震惊——他大概是没想到寒川这样的人,嘴里还会说出“不敢”这两个字。
寒川不姓寒,他没有父母,来历成谜,虽然他名义上是水西君长叶坤的养子、少主叶青臣的长兄,但他也不姓叶。
寒川就是他的名字,在水西语里,就是“雪山”的意思。
水西百姓对雪山尊崇万分,山下捡块石头就回去当神明虔诚供奉的事情比比皆是,说都说不完。
在水西,任何与雪山有关的奇闻异事,都会被视为雪山的神迹,被人顶礼膜拜。
可妄敢以“雪山”为名,却是对神明的亵渎。
但寒川可以。
因为他恰在水西的守护神三朵大神生辰这一天,奇迹般地出现在雪山之下。
那一天,水西老太君叶老夫人出城拜谒雪山之神,途径雪山脚下,被婴儿的啼哭声吸引,于是叶老夫人弃车徒步,前行百丈,在雪山之下的圣岩上发现了襁褓中的婴儿。
这婴儿襁褓内没有生辰八字,只有一块赤色纯正到无与伦比的裹婴布和一块墨玉麒麟佩,此佩半掌大小,雕工精绝,更兼背面有七点天然翡色,排布天然呈北斗星形——这块墨玉麒麟七星佩,如今就挂在寒川的腰封上。
雪山之神在上,三朵大神在上,没有人能解释这个婴儿为什么会在这神圣的一天出现在神山之下,也没有人能解释这婴儿是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只能将其视为神迹。
叶老夫人将这个婴儿带回水西,定名为“寒川”,以“神子”之誉教养此子于三朵神庙,奉为神之化身。
而随着寒川一天天长大,其人聪颖无双,俊美非常,来自雪山的“神性”也似乎在他身上逐渐显现出来,“雪山之子”的名声不胫而走,也正因此,寒川在水西的地位超然,细论起来,甚至比叶青臣这个水西少主还要尊崇几分。
叶青臣自小追在寒川身后长大,是雪山神子最忠实的跟屁虫。
在叶青臣眼里,他寒川大哥英俊潇洒渊渟岳峙,文韬武略无所不能,是神庙里的雪山之子、水西最高神明三朵大神在人间的化身,气质上完全可以胜任整个西南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的所有女性的春闺梦里人——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什么不敢的?
事实证明,寒川真的“不敢”。
“你所言之事,非你所想。”寒川的视线扫过叶青臣疑惑的脸,面无表情地陈述道,“永宁君长卫舒特想与水西联姻,故遣女前来……据说来的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叶青臣的下巴“哐叽”一声砸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