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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殷天罡许是二十年未见过承平帝,因此不了解他的语言风格,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在天象奏对时梗着脖子说,今冬无雪是上天对大孟皇朝的示警,若视若无睹,国将不国。

如此回话,自然引得承平帝震怒,他当场令人将殷天罡拖出午门,廷杖致死。

我得知消息匆匆入宫时已经晚了,只赶上他的家人来替他收尸。

没能救他,让我悔恨至今。

因为我欠殷天罡一个天大的人情。

承平二年,我六岁,父亲战死于西南,而这一噩耗传来未逾半日,汴京之中风传我父亲死前通敌,天子之怒随之而来,我家满门一时要从忠烈变为叛国罪人。

我母亲延平长公主不顾身怀六甲,连夜入宫面圣为我父亲陈情,谁知天降暴雨,雨天路滑,我母亲摔了一跤,动了胎气,难产,就这么死在了宫里,一尸两命。

当时满朝文武无人敢为我家说话,是殷天罡挺身而出,连夜入宫面见太后,言说他夜观星象,得天警示,若有功之臣蒙不白之冤,天降不祥。

这句话换了太后的怜悯,换了我父亲生前死后的清白,也救了我秦国公府上下百余人的命。

如此大恩,我上辈子却没来得及救他一命,这次我无论如何也得赶上。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堵在了殷天罡入宫必经的路上。

殷天罡这人长得很有欺骗性,如今他年近四十了,胡子也留了半尺长,依然是个翩翩美中年。他年轻时更了不得,因为长得过于眉目周正,险些被素有风流名的玉城公主招去做面首,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但这段往事在去年的时候意外有了续篇,公主和他“偶遇”了一次,“相谈甚欢”,然后彻底挥别过去,选择和她那大肚谢顶的驸马恩爱如初,从此谈“殷”色变。

我见到殷天罡时正想起这件事,他用他那素来严厉的冷眸一扫我,我反而更加乐不可支。

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头拧成“川”字,看向我时更是一脸“不知亡国恨”的痛心疾首、忧国忧民。

他身负内廷的急召,本想敷衍地向我拱一拱手,就匆匆前行,但最后显然是没忍住说教欲,抬步向我走来。

我来找殷天罡不是听他说教的,因为容易被他气死。

我也不是来跟他讲道理的,因为也容易被他气死。

时至今日,我也终于总结出和殷天罡这人聊天最好的办法——那就是不和他聊天。

于是他走到我眼前,还未站定,我便先发制人地出了声:“我想求监正帮我个忙。”

我位尊,他位卑。

我都用“求”这个字了,他便只好忍住长篇大论噎人的话,表示“惶恐”。

我看着他被噎得欲言又止的表情,身心十分舒畅。

对此,我毫无罪恶感。

自古贤臣死于话多。

说不出话挺好的,话少能保命。

于是我直奔主题。

“除夕夜会下雪的。”我说,“不仅除夕,来年的元月初一和上元节都会下雪。”

殷天罡被我说得一愣,满眼都是“何以见得”。

我不能说这些来自我上辈子的记忆,只好故作高深的一笑,并不解释,只是道:“但我想借这场雪离开汴京一阵,只希望监正可以提醒皇上想起一件事……”

殷天罡顿了一下,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却点头。

“是,就是那件事。”我说,“你告诉皇上,天象示警是因那件事而起,只要皇上想弥补那件事,除夕夜便会有降雪,我也可以借此离开汴京。”

我的请求显然让殷天罡措手不及:“如果……除夕没有降雪呢?”

肯定有,但我不能解释。

我想还殷天罡人情,但他这人刚直,我不能说服他去违心奉承。

可若是让他以帮我之名去回话,就算为了一诺千金,他也得注意说话的分寸。

以他横冲直撞的脾气,都已经开始担心除夕没有降雪怎么办,我知道他这条命算是暂且留下了。

于是我放了心,给他指了个哄皇帝的办法。

“你就回,‘皇上如天之德,一切全凭皇上之诚心’。”

殷天罡闻言望向我,满眼都是两个字——屁话!

不过以后来的发展来看,承平皇帝就喜欢这种屁话。

内廷当日没有传出殷天罡说错话被打死的消息,而我的人则打听出,他稍晚时候顺利回了家。

第二天,承平帝也没有如我记忆中那般,不情不愿地颁下罪己诏,我便也不用假惺惺地陪着内阁那几个老家伙上表一起认错了。

一切仿若尘埃落定,殷天罡这条命,我终于算是救下了。

转眼便是除夕,晌午过后,天色阴沉如墨,我记忆里那场姗姗迟来的大雪,终于如约落下。

汴京内外,皇城上下,多少人为这场鹅毛大雪松了口气。

可这一切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开始。

我为了救殷天罡的命,不惜让承平帝想起那段他不愿回忆的往事。

既有这场不失约的大雪为证,今日,此事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我早早便备下了入宫觐见之事,府内诸人大约觉得我吃错了药。

等到傍晚,宣我入宫的旨意如期而至,府内诸人则觉得像见了鬼。

在他们一惊一乍的惶恐里,我反而安了心。

上辈子临死之前,我在不断地回忆我那短暂的一生。

回想究竟是哪个瞬间的错误决定,提前为我写定了身死的结局。

但我没想明白。

承平帝曾说,我这个人不悟道,不晓天命。

而我死过一次才肯承认,这其实是他对我说过的众多鬼话中,最像人话的一句。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相信天命。

上天让我重生在承平十五年,不是我出生那年,也不是我临死之前,这必然有上天的道理。

这一年,在后世的记载中,确实是平平淡淡的一年。

但后来想想,这一年其实发生了很多,被后来的我全然忽视的事件,每一桩每一件,都好像在冥冥之中预示了无数人命运的拐点。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承平帝想让我去寻一 个人。

我当然明白,寻人是假,让我有多远滚多远是真。

我天生反骨,于是我没有去。

可这一次,我决定自己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