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这尊大佛送走,县令与师爷对视一眼,俱是一脸复杂。 刘荃闷了一上午,总算能好好说话,嘴皮子敞了开:“哎哟我的爹喂!我今儿早上才刚把那俩鸟儿提溜回来,三两银子一只。自己还没耍上,您倒好,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就给我送人了!” 县令烦躁地一挥手,绕过他回了书房。判了死罪的犯人能不能放,他一人说了不算,得把陈事函递上去,等着海津府批复。 刚提笔写了两行,刘荃跟进来了,端着碗饭絮絮叨叨:“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这人是什么来头,爹为何待她恭恭敬敬?” 不等他爹吱声,刘荃眼睛一眯,作警惕状:“难不成您想把她收了房?都多大岁数了,还贼心不死的,您也不怕扭着腰。” “休得胡言!” 县令眉头一竖,一杯半温不凉的茶差点泼他头上,一拍桌子就骂:“花钱送你拜师读书学道理,学的道理都被狗吃了吗!张口就是腌臜话!什么叫收了房!你瞧瞧人家,不满二十的丫头片子,甫一回乡就敢掏银子买一座五进的宅子!你呢,老大不小的人了,成日不学无术!至今还跟爹要银子使!” 刘荃默默闭上嘴,心说老头子每个月总有这么两天,火气上头了,逮谁骂谁。 县令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脾气渐消,沉沉叹了口气:“你当爹想?枉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对个丫头片子恭恭敬敬,就差跪下给她磕个头了。” 见儿子表情不解,县令含了一口茶,润了润嗓,接道:“西青镇的虞家你可知道?” 刘荃点头,虞家他自然是知道的。陈塘县七个镇四十五村三千户人家,虞家是最富的,富到什么程度呢? 这已是年底了,今年整个县课税款已经交上去了,虞家一家——占了十分之六。 陈塘地处平原,三面环水,且算是灵山沃土,以前也富过两代人。后来从析津府到武清县的驰道修起来,恰好不过陈塘,离此处五十里远。 官道避开了,东西南北来往的人便都不往这边走,陈塘县也就一日日冷清了。鸿嘉末年那会儿,陈塘县连着三年冬旱夏涝秋又吊,更是雪上加霜。 一言蔽之,就是穷。 方圆万亩荒凉地,养出一家富贵人。这句童谣说的便是这虞家。 虞家早年出过秀才,子孙便通通去读书做学问,掏空了家底,都没能打出个水花来。落魄以后,却还死撑着书香门第的脸面,要不是后来出了个虞五爷,日子过得怕是还不如普通百姓家。 虞五爷是虞家的传奇,亦是整个陈塘县的传奇。 他是虞家的妾生子,生母早早没了,打小受大妇磋磨长大。及至十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嫡子都养不起,遑论他这个妾生子。虞五也不在家坐着,担条扁担出门,当起了卖货郎,十里八乡都走过。 时年正逢东鲁商帮取道陈塘,这一伙商人从潍县出发,到东胡边上做生意去。他们带着货物去了东胡,却正赶上关中战乱,帮里死了半数有余,仓皇逃得性命,回程路上人手便不够用了,便一路走,一路招年轻孩子入商帮。 虞五带着仅有的几两银子,跟着人家走了。此后十年杳无音信,连虞家都当他没了。 十年之后,衣锦还乡。回来不为光耀门楣,只为迁走他亲娘的坟。 这本是悖逆孝道不合规矩的,虞家上下却没人吭声——十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字摆开,堵上了他们的嘴。 陈塘县的人这才知道,这个当初不起眼的小子闯出了什么名堂。行商发家,转行药商,阿胶生意一路做到京城,后又垄住东鲁三条盐运道,虞家票号开遍半个大晋朝。 至于“京城十几座宅子”“娶了官家小姐”这些,反倒成了传奇的点缀,远不如摆在虞家的那十箱雪花银晃眼。 离乡十年,攒下泼天富贵。发家之快,让人连嫉妒都来不及升起来,就全转成了艳羡。 而今,又十多年过去了。 “咱陈塘穷得叮当响,我这官帽儿能不能戴稳,全指着虞五爷。就说县里瓷窑产的物件,都是靠虞家商路卖出去的。” 县令舔墨,又写了一行字,头也不抬:“他家祖宗在咱陈塘县一天,我就得当自己祖宗一样伺候着。” 刘荃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没回过味来,直到他爹那封陈事函写完了,这才呆呆问:“那方才那丫头片子又是谁?” 县令道:“那是虞五爷的独女,听说是打小当儿子养,将来要做虞家家主的。她爹忙着赚大钱,腾不出空,就叫她回县里看看。” 刘荃傻愣愣“噢”一声,又问:“看啥?京城那好地方不住,回咱县里做什么?” 县令瞥他一眼,哂笑:“每十年,皇帝会在天下富贾中选三家,发三块‘仁商’匾额。有这块匾额,商贾后人便可考科举,做朝官,反正数不尽的利。仁商之名怎么来?靠钱砸出来!” “虞家回县里就是为这个,带着钱回来,这儿修修桥,那儿铺铺路,再掏钱建俩私塾,这叫扶危救困,荫及乡里,将来都能记作功德往上边报。他家拿名儿,咱拿利,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瞧见儿子这傻样,再想想方才虞锦一个年轻丫头却能独当一面的利落样,县令又是一阵唏嘘。当年他和虞五爷确确实实是同过窗的,二十多年过去,已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再瞅瞅各家子女…… 算了,不提也罢。 县令又道:“这里边的道道儿多着呢。你别瞧不上人家丫头片子,将来指不定还要靠人家提携。这些时别三天两头往窑子跑了,勤快点跑跑虞府,瞧瞧人家京城贵人怎么为人处世。” 刘荃无奈点头,遛出了书房,心里想的却是—— 今儿那俩鹦鹉送得不冤。 * 县令将写好的陈事函送去了海津府,因是虞锦吩咐的,不敢耽搁,故走的是军驿。一来一回,又过去了五日功夫。 冯三恪从牢里放出来的那日是个晴天。 牢房一丈见方,这般宽敞的待遇是他这个死囚犯独有的,整间牢房黑沉沉,唯在北面有一扇小窗,光洒下来,地上照亮方方正正一小块。 冯三恪就坐在里边,怔怔望着那扇窗。 这几日|他签了好几份契书,自己不认字,文书也懒得把上头写着的字念给他,只要他往上盖手印。临走前含糊提了句,说是要他安分些,等着人来领他。 就是今日了。 听到牢房外有人行来,冯三恪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回头望去。 外边行来两个灰衣狱卒,其中一人开了牢门上的铁锁,跟旁边的狱卒哂笑:“你说这丧门星竟还是有造化的,临到头了,菜市口的铡刀都推出来了,偏生叫他碰上了贵人!上头噌噌盖俩印儿,这就把罪案给除了?” “比不得比不得。谁知道人家买他去做什么,指不定是瞧他大凶大恶,买了用他去杀人放火的。” “嘿,也是能耐!” 衙役纡尊降贵地蹲下|身,给他解了脚镣,等了半天,冯三恪仍未动。 “起来吧,还得爷背你出去不成?接你的人到了。” 冯三恪愣愣听着,待狱卒等烦了,拿刀背呼了他一巴掌,他才趔趄着爬起来。 他在牢里关了半年,冷不丁脱去脚镣,一时竟连怎么走道都不会了,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在左右几十狱友的吆喝声、辱骂声中,抬脚跨出了牢房。 从关他的那间牢房到大牢正门,统共七十三步路。他一条腿冻伤了,这几十步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也没人扶他一把。两个狱卒面无表情跟在后边,仿佛送他上路的黑白无常。 牢房铁门一开,明晃晃的日光随着冬日冷风一齐灌入,地上积雪灼得人双眼刺痛。冯三恪闭了闭眼,又被身后狱卒搡了一把,只得迈步往前。 外头停着辆马车,另有两个护卫骑在高头大马上。瞧见人出来了,从车里跳下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穿着件锻面棉衣,模样俊俏,笑眯眯迎了上来:“劳烦两位差大哥了,那这人我就带走了,还需签字画押不?” 狱卒摆摆手,说不必。 “那成。”少年从怀中摸出两块碎银,掌心向下递过来,又笑:“哥哥们拿着买酒喝。” 银子送到了手边,带冯三恪出来的两位狱卒忙拢入袖中,面上的冷淡立马不见了,还好声好气道:“这人最近半月没用刑,回去找个大夫给抹点伤药,养几天就好了。” 两边笑着说话,唯独冯三恪杵在中间,僵成一块石头,仿佛两边讨论的不是他的性命。 他在牢里受了不少磋磨,肩背有些挺不直了,七尺高的汉子缩着肩膀站着,瞧着倒挺可怜。 少年多瞧了他几眼,有点愁,开口便不如方才玲珑了:“我叫弥坚,是锦爷手边的人,我就喊你……冯大哥?锦爷说让我把你带回府里去,什么缘由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让我来接人了。” 他不知道缘由,冯三恪却知道——恩人心善,不忍他含冤而死,掏了一百二十两银,买他一条命。 “那咱走吧?” 弥坚走回马车边上,一掀帘子,竟是让他上马车的意思。 冯三恪呆立半晌,怔怔回头,往高处看。 偌大的“县牢”两字红艳,仿佛刚泼上去的血。 他背着这冤屈在牢里关了半年,九次过堂,一十六次受刑,熬过一百六十三天,从盛夏到冬至。 几番挣扎,几番绝望,如今,终于能活着走出这地方。 马车不大,只有一面有座,冯三恪弓着腰爬上车,正要给身后的弥坚让出位置,车门却从外边合上了。 他听到弥坚在外边跟两个护卫笑闹:“我可不骑马,今儿说好了让我赶车的……不会不会,我驾车慢一点,决计不会撞了人……哈哈哈,技多不压身嘛,这话可是锦爷说的。” 外头三人笑闹着,马车慢慢行开了。 冯三恪绷紧的肩膀塌下来,慢腾腾转了转头。 车壁上有张小木桌,不用时挂在壁上,此时支开了,上头摆着一壶茶,两瓷杯。茶壶摸着还有温,是出门前刚换上的。 冯三恪渴极了,犹豫再三,没动人家的杯子。 座上铺着一层软垫子,黑底绸面,上头绣着一个个小小的吉字纹,针法密密匝匝,好看极了。连一个垫子,都是寻常人家没有的精致。 他怕身上有虱蚤,不敢坐那垫子,就蜷着身子缩在马车里,倒委屈了他这个身材。 马车慢吞吞地行着,竟比走道还慢一些。车马颠簸中,冯三恪想着,他这辈子头回坐马车,便是在如此境地,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地方,弥坚一扯马缰,马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他跳下车,甫一开门,撞入眼的便是冯三恪这个模样,一时竟呆了呆。 年纪轻轻的少年心思通透,不笑,也不问,仿佛没瞧见似的,笑吟吟道:“冯大哥,咱到府上了,我扶你下车。” 这宅子是前几日刚刚买下的,虞锦和随行十几人头天中午到了的陈塘县,住了一晚客栈,第二天就买好了宅子。门上匾额尚未来得及换,还是前人留下的“张府”二字。 冯三恪知道这张府,几年前住着的是个地主爷,后来儿子中了举,合家搬到别处求学去了。 冬日清冷,门卫都躲进了门房取暖,瞧见弥坚回来,隔着窗打了个招呼,眼睛往旁边一晃,皱了眉:“这是从哪儿带回来的讨乞的?带他过府做什么?” 弥坚打了个哈哈:“乱说什么呢!这是锦爷亲自挑的人。” 门卫挥挥手,目送几人进去了。 绕过影壁,行过前院,入目是个不小的园子。几年没住人,也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好好一个园乱得不成样子,假山回廊皆瞧不出原貌。 前后五进院子,头一进做外院,中间一个园,再往后是迎客的正堂,第四院是主子起居之处,最后一个院住的全是奴仆。 “咱回府本是该走后门的,正门是主子才能走的。不过后门那儿有个臭水沟子,还没来得及清干净,算是破个例,以后你得记住。” 弥坚一路讲给他听,引着冯三恪到了最后一个院子。刚迈过门槛,撞上一个年轻姑娘正往外行。 “哎,笙姐姐去哪儿呀?” 那姑娘笑道:“锦爷那儿算账的人手不够,叫我过去充个数……这位是?” 弥坚不清楚冯三恪身份,又知当面谈论人家不妥,一言带过:“这是锦爷买回来的人,姓冯。” 那姑娘点点头,没多问。 冯三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僵站着。等两人说完话,他才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我,能不能,去给恩人磕个头?” 当真一片赤子之心呐,可这当口,那被弥坚喊作“笙姐姐”的姑娘竟还犹豫了一瞬,视线飞快地在他身上走了一圈,有点窘:“锦爷正用膳呢,要不你明儿再去磕头吧……” 冯三恪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破布麻衣,脏污血迹。嘴边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闷不吭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