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赖子和小菊两人慌忙上去查看,哪里还看得清地窖里头的动静。吕大赖子喊胡老三的名字也没人应声。 小菊拿出当家嫂子的派头回身吼春秀:“你个贱蹄子搞什么鬼?” 背后空空如也,只阴森森的冷风吹,那个身着幕篱的小娘子早不知所踪。好像刚才他们看到的全都是幻觉一般。 小菊脊背生寒,又叫又骂地朝前院奔去,生怕后头有鬼跟着追。吕大赖子喊了几声没听到胡老三的声音,也吓得跟着一溜烟地跑了。 见这两人跑远了,披戴幕篱的小娘子才从苍松后面的石桌底下钻出来,发出一声冷笑。小娘子走到地窖入口处,里头已经没有丁点儿动静。也不知道这胡老三究竟是摔晕了过去还是干脆摔断了脖子。 摔断了更好! 幕篱揭开,露出张少年人还没来得及长开的脸,他身上还穿着秀姐儿之前那套孝服。脚下踩了三寸许的木履,让他身量足足拔高成了个正儿八经的少年人模样。 福生忙不迭取下了脚上套着的鞋子。这高底的鞋穿在脚上一点儿都不踏实,刚才躲避胡老三的咸猪手时,他差点儿没摔倒在地上。福生迅速地取下了幕篱,然后小心挂在地窖的扶梯上。院子里各处不是都在嚷着有女鬼嚒,就当是胡老三被女鬼拖下地窖的就好。 福生有点儿惋惜,好好一个地窖就这么被胡老三给霸占了。他还得钻棺材躺着去。等到夜间这些人散了,他再带走秀姐儿。这一回,可算是摆脱了疯狗一样的胡老三,他总能跟秀姐儿全须全尾地出了这大梁村了吧。 小叫花身上穿着孝服,匆匆忙忙地往灵棚里头去。本地的规矩,老人故去了得在自家床上停灵三天,而后再移入棺材里头。一般人都敬畏棺材,秀姐儿听说他要躲棺材里头时,还差点儿吓哭了;小爷他可不怕。 福生撇撇嘴巴,暗道秀姐儿可真是个哭包,动不动就要掉眼泪。可一摸腰间那沉甸甸的褡裢,小叫花嘴角又往上翘了翘。今儿晚上,秀姐儿肯定能将剩下的那只袜子也做好了,递给自己穿。 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灵棚里头钻。一般的人家办丧事,这个点儿灵棚前面应该已经有人敲锣打鼓吹喇叭了,可到了秀才老爷这里,规矩全都乱了。 小叫花叹了口气,又捏了捏褡裢,暗自感叹秀才老爷迂腐之极。念叨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啊,好好的同知老爷不去倚靠;害得自己丢了家当不说,没了性命还祸害了一个娇滴滴的秀姐儿。 他行到灵棚前头,二话不说,直接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棺材盖子,往里头一钻,开始摸着糖松子甜甜嘴。 福生精明的很,特地给自己留了道缝隙透气。他打定了主意,这个白天他就猫在这里吃饱喝足了养好精神,等到晚上再行动。 灵棚外头乱糟糟的,隐隐约约能听到秀姐儿的哭喊声:“爹爹哟,您睁眼看看,您看看啊。这是容不下我,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往我头上泼,变着法子想卖了女儿呢。我好端端地坐在房里头,这么多大娘婶子都看着;他都能诬赖我人在外头会……会什么野汉子。” 福生吃完了一整个馒头,愣是忍着没敢碰咸肉。肉香味儿勾人,他怕引来了狗鼻子。 秀姐儿还真是能哭,说哭就哭成了这样。福生嚼着嘴里的馒头,暗自嘀咕了一句,心里头有隐隐约约觉得不得劲儿。可怜秀姐儿的嗓子,都哑得不成样儿了。 往后,可不能再让她这么哭下去了。 小叫花迷迷瞪瞪的,又往嘴里塞了个馒头。 他刚要痛痛快快地开嚼时,棺材边上忽然传来了人的声响:“这鬼东西说不定就躲在这里!” 福生吓得差点儿没咬断自己的舌头,蜷缩在棺材里头龇牙咧嘴地吐舌头。又是赵老四那个王八羔子,活像是苍蝇闻到了鱼腥味,没完没了了。啊呸!小爷他可不是咸鱼! 小叫花心里头发着狠,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赵老四真伸手摸上了棺材,还扣起手指头敲起了棺材板,口里念念有词:“真是好棺木,这一个棺材板就得好几十两银子吧。” 他的同伴似乎不耐烦,语气挺冲:“行了,棺材棺材,升官发财。你摸两把就行了,反正你老娘是肯定躺不上这样好的棺材板了!” 赵老四猛地一拍,发起狠来:“谁说我娘用不上!” 他这一拍痛了自己的手掌心不打紧,偏偏将福生刻意卡着缝隙的石子给拍滚了,棺材盖沉沉地落了下来。 小叫花眼前一黑,完了!小爷得憋死在里头了。 外头一阵嚷嚷:“你俩杵在这里摸够了棺材没有?快点!胡老三叫吕家小娘子给骗下地窖了,这会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福生恨得眼冒金星,待这两人跑开后,他赶紧死命去推棺材板盖。奈何这棺材做的巧妙,盖子又沉重得很,他怎么推都推不开。他眼前黑黢黢,心里头直发慌,暗道完了完了,小爷他难道这回真命丧于此? 说书先生成天唾沫横飞地念叨着红颜祸水,难不成是真的? 小爷他冤啊! 棺材里头黑洞洞,只一个小叫花拼命挣扎。棺材外头却是热热闹闹,一群人逼着春秀去地窖。 小娘子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捂着胸口怔怔地瞪着梁二夫人。手里头的帕子几乎要叫细长的手指头给搅烂了,一张瓜子脸叫泪水洗的一点儿血色也没了,干得起壳的嘴唇哆哆嗦嗦地翕动着:“活不了了,没法子活了,你们这是要逼着我去死。” 她扑在床边上哭得不能自已:“爹爹啊,爹爹,他们竟然这样羞辱女儿,爹爹——” 可惜死人做不了活人的主,备受屈辱的小姐最后还是取了幕篱披戴好,忍辱负重地踏出了房门。她一走到廊下,先前见过女鬼的众人都惊叫起来。秀姐儿听说先前有个戴披着青色纱幔的女人在家中现过身,立时啜泣起来:“那是我娘,我娘来接我爹了,我娘见不得我们爷女受苦。” 梁三婶子赶紧拍小娘子的肩膀,虎着脸道:“你莫胡说,你爹是阳寿尽了,你后头的光景还长着呢。千万不可寻了短见。” 小菊跳脚:“你少装神弄鬼,那分明就是你本人。你害了胡三爷!” 隔着幕篱,秀姐儿一张脸看不真切,声音冷冽冽的跟冻骨头的山泉水一样:“是了。所有欺负我的人,我娘一个都不会放过。” 梁二老爷自诩见多识广,压根不把什么闹鬼放在心上。此刻这肩不能扛手能提的秀才小娘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他脊背发凉。他虎着脸,呵斥了一声:“秀姐儿,你莫耸人听闻。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子不语怪力乱神!” 春秀也不回应他的话,只转过脸,隔着道轻纱,似乎看了梁二老爷一眼。 梁二少爷跳出来,厉声喝道:“你这小娘子莫不是中了邪?” 春秀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是不是笑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娘不会放过你们的。” 梁三婶子赶紧掐了小娘子一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会儿惹毛了梁二老爷他们,小娘子吃不了兜着走。 春秀立刻又拿帕子捂着脸开始嘤嘤地哭,直搅和得一群人都心神不宁。 待到了地窖入口边上,看见青石板打开了,她哽咽的声音愈发大起来:“你们这些脏心烂肺的东西!我娘走了以后,我爹就将这儿封了。你们居然连我爹娘最后的清静地方都搅和了!吕大赖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抢占了我家的家产,为何还要打扰我爹娘的清静?就为着将脏水泼到我头上?” 吕大赖子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挥着拳头喊:“分明是你捣鬼,还贼喊捉贼!” 秀姐儿就势趴在扶着她的梁三婶子肩上哭得更加伤心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往地窖入口处靠近。好几个泼皮无赖都扯着嗓子喊胡老三的名字,始终没有任何回应。等走到入口边上,眼尖的人发出了惊叫:“女鬼!女鬼的衣服!” 青色纱幔挂在地窖的扶梯上,只一点帽檐在晨光中显出了轮廓,下头的部分飘飘荡荡的,似乎里头正吊着个不声不吭的女鬼。 春秀被梁三婶子跟她娘家嫂子两人扶着,凑近了地窖口边。一见那幕篱就捂住了脸嘤嘤地哭了起来,一声声叫着“娘”。 梁三婶子跟她嫂子都惊惶不定,开口安慰小娘子:“你爹娘在阴间相会了,还是一对恩爱夫妻,你莫担心爹娘了。” 秀姐儿哪里听得进去,一声声催心泣血地哭喊:“娘啊,娘——” 族长家的二少爷等着这宅子好单独立门户,见状厉声呵斥道:“谁在装神弄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由不得你作祟!” 话音没落下,他就大着胆子拿跟竹竿去挑那件幕篱。春秀哭喊着要上去跟他拼命:“你休得冲撞我娘!”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哪里是梁二少爷这样的壮汉的对手,春秀连他的身都近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幕篱的被竹竿挑起。 梁二少爷刚喊了一句:“妖魔鬼怪现原形……”,那个“形”字就跟鸡被掐了脖子一般,断了。 洞口幽深,幕篱掀开了一角,露出张女人脸。那女人抬起眼,眼眶子空洞洞的,惨白的脸上露出个阴测测的笑。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