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一口气奔进了柴房,合上房门,立刻钻进了草垛子后头,浑身打着哆嗦。 他刚蹲下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外头院子的灯火便亮了起来,窗户上印下了黑黢黢的影子。一群闲汉提着马灯,呼呼喝喝地地走过,个个嘴里都是骂骂咧咧。 “妈的,这狗东西!太岁头上也敢动土,装神弄鬼到我们兄弟面前来了。等揪出来,我非剁碎了他丢去喂狗不可!” 旁边有人轻笑:“行了吧,赵老四,你还是躲在我们兄弟后头吧。别秀才老爷真显灵,你也跟吕大赖子一样吓尿了裤子。啧啧,要是狐狸精再挠破了你的脸可怎生是好?” 外头响起那赵老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来着?老子钻坟堆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柴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挑高了的马灯底下露出了一张凶神恶煞的壮汉脸,脸上三道抓痕还在往外头渗着血,肥厚的嘴巴里头冒出来的说话声活像是打雷:“我赵老四就是被鬼吓大的。” 福生惊恐地躲在稻草后头,一动不敢动,死死地捂住嘴脸不敢大声喘气。 只见那人拿起了叉草的叉子就往草垛子上戳,凶狠的脸在晃悠悠的马灯下愈发阴森鬼魅:“叫我逮着这小子,老子直接蒸了他,也尝尝两脚羊的味儿。据说鲜嫩的很呢。” 福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叉子上冒着寒光,瞧着锋利得很。朝自己当胸来那么一下,他哪里还有小命在。小叫花咬紧了嘴唇,拼命不让自己的身子发抖,生怕一抖起来带动了稻草,就让这叫赵老四的煞才看出了端倪。 眼看着赵老四手持铁叉越来越近,生生就是个索命的黑无常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模样。那提在他手里的马灯,摇摇晃晃的,也成了漂浮在黄泉路上引渡的灯笼。福生恐慌到了极点,反生出拼死一搏的心。他小心捏紧了手里头的裁纸刀,死死咬着牙。准备等赵老四一靠近,他就一刀抹上对方的脖子。 被发现了逮到就是个死字。 福生知道两脚羊。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总而言之,就是人吃人。饥荒的时候是没法子,不闹饥荒的时候也有人专门寻鲜嫩的女子跟小儿当菜吃。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放开手拼命挣一回。要真杀了赵老四,即使被当场捉住了也够本了。闹出这样的人命案,县太爷总该派人下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纵使贱命一条,叫花子洒出来的血也得是烫的。 福生身子绷紧,眼睛瞪得死大,从稻草的间隙里头朝外仔细看赵老四的方位,寻找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赵老四手上钢叉乱舞,喉咙里呼呼喝喝,脖子上的青筋也随着他的话音一抖一动。 福生弓着身子,半眯起眼睛。 柴房门“咚” 的一声响,又闯进来一个人。夜风迫不及待地自门口朝里面钻,寒气逼人得连挡在身前的大捆稻草都挡不住。小叫花整个人也跌进了这森森寒意中,捏着裁纸刀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眼前,柴房里立着两个壮汉,人人都有他两个高两个壮。他想拼命都没有两条命去拼。 赵老四见了来人大喜,转头招呼同伴:“正好,咱们兄弟一人一边,把这柴房翻个底朝天,连只耗子都别放过。” 那人走上前直接一巴掌拍到赵老四的脑袋上:“翻你的头,翻什么翻!柴房里是有金银细软还是宝钞啊?!我一转头就不见了你这憨货。没看到大家伙儿都往后院跑嚒。” 赵老四不服气:“那地方怎么好藏人,要真是躲起来了,肯定躲在柴房里头。” 后头来的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上脚踹赵老四了,火冒三丈道:“你管他躲在哪儿呢!他是上你家偷钱了还是偷了你老娘?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的跟我走。去晚了,那帮瘟生肯定连一个大子儿也不会给我们兄弟留。” 柴房门“砰”的一声阖上了,福生跟被抽了筋一样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已经没有一点儿干的地方。 走廊下头挂着的气死风灯哆哆嗦嗦地发出了颤巍巍的光,透过柴房的窗户,落了星点在他脸上,显出的是张三魂吓掉两魂半的惊惶少年模样。 他大口喘着气,竖着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后院里头传来小菊的尖叫声:“你们快放下,这是我们吕家的东西。放手!哎呀!” 拦下了这个,拦不住那个;还时不时有人伸出手来,趁机在她身上摸一把胸脯掐一回屁股。小菊急得一头油汗,脸上的倒了小半盒的全糊了,黑一块白一块红一块绿一块的,活像是抹了花脸唱大戏。她一屁.股瘫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又哭又闹:“要死哦,夭寿哦,你们这是明抢啊!” 她还没过足吕家主母的瘾,就要先对着一群活土匪抢光了她的宅子。 黑胖丫头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天抢地:“老爷啊老爷,您老行行好,显显灵,吓死这帮强盗啊!少爷,您赶紧喊他们停下啊!秀姐儿,秀姐儿你发发话,别让他们动了你的箱笼啊,我还没来得及收拣干净呢。” 春秀在正房都能听见后院传来的声响,又吵又骂的,跟抄家一样。小娘子心里头发急,害怕福生没能及时逃脱出去,这高门大院哪儿那么容易翻出墙头;又羞恼那起子混账东西趁机钻进她的闺房中,专门行下流的勾当。 她嘴巴一撇,一边哭着喊爹爹,一边怒骂吕大赖子:“黄汤灌不死你!你放这些人进后院,还不是蝗虫过境,等出来的时候,别说什么银钱好东西了,连个全乎的物件都不会给你留下。” 吕大赖子深恨她伙同外头人一起捣鬼,害得他在一帮兄弟面前颜面尽失。这下再被她指着脸骂,登时面色一沉,呵斥道:“这个家轮不到你一个小娘皮来当!我高兴怎样,由不得你指手画脚。” 说着,他怒气冲冲朝床边吐了口浓痰,恶狠狠地瞪着床上的吕秀才:“你个死透了的痨病鬼,老子可不怕你!吕家的香火全靠着我呢,列祖列宗都护着我。” 他嘴上骂骂咧咧说得凶狠,却死活不敢上去给吕秀才蒙头。他总疑心这痨病鬼是故意等着他,只要他一靠上前,就掐上了他的脖子。 吕大赖子光想到这场景就脖子发紧喘不过气来。自行承嗣的人色厉内荏地丢了几句狠话,也不敢继续待在正房里头对着这眼睛似闭非闭的堂叔了。他慌慌张张地爬起身,赶紧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寻祖宗牌位当护身法宝了。 胡老三一双眼睛阴森森的,始终不怀好意地盯着秀才家的小娘子。 春秀被他瞧得脊背生寒,强自忍着不露出破绽。幸而孝女总是能哭的,她一个劲儿趴在父亲的床头嘤嘤地哭。小娘子这一日几乎水米未进,哭了这么久,哪有许多眼泪能往外头流。嗓子哑了,眼睛也干了,只哀哀戚戚地啜泣着,模样儿好生可怜。 梁三婶子烧了热水来烫鸡毛,心里头恨得厉害。好好的一只大公鸡,特意为丧事选的领魂鸡,就这么叫个瘟生给糟蹋了。 吕大赖子捧着牌位舔着脸站在她身边,煞有介事地指挥起来:“这鸡脖子能够单做一道菜,鸡血加了豆腐也是一锅,鸡脯肉剃下来单做个小炒,鸡爪子鸡翅膀卤了好下酒。鸡骨头炸了撒上盐也是美味,剩下的鸡肉再炖锅汤,明儿一桌菜就齐了。噢,别忘了肚子里头的鸡子儿掏出来,能卤蛋呢。” 梁三婶子火冒三丈,怒吼道:“你倒是下个蛋让老身看看啊!公鸡肚子里头还生鸡子了!” 她提了热水刚往桶里头倒,原本已经不动弹的没头大公鸡居然突然间从木桶中蹿了出来,直直扑向了伸着脑袋看的吕大赖子,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一道,差点儿没挠瞎了他的眼睛。吕大赖子慌忙拿手去挥舞,先前捧在他手里的祖宗牌位也“咚”的一声掉进了木桶里头,溅起得热水烫得吕大赖子“嗷嗷”直叫。 梁三婶子吓得手一抖,烧水的壶掉在了地上,剩下的半壶水全都倒在了吕大赖子的脚上。后者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脚底一打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只没头鸡直直往下落,那跟没头的脖子像个黑窟窿一样,掉在他眼皮上他。 吕大赖子眼前一黑,双眼往上一翻,脑袋重重往后砸,晕了过去又叫脑袋上口子的痛劲儿给惊醒了。 胡老三听到外头的动静赶出来,见了这人的丑态,脸上忍不住浮现出鄙夷的神色。他抬脚踢了踢吕大赖子,直接将已经彻底不在动弹的没头鸡踢进了木桶中,溅起了好大一阵水花。然后捞出那个祖宗牌位又丢到了吕大赖子怀里,啐了一口:“活人还怕只死鸡?” 吕大赖子吓得魂飞魄散,抱着祖宗牌位就跟被鬼追一样,连滚带爬地奔去后院了。 梁三婶子连连摆手,坚决不肯再收拾这只没了脑袋的大公鸡。 胡老三也不言语,直接将那只还没有褪毛的没头鸡开膛破肚,刀子一挑,心肝脾胃肾肠子全都拖了出来。他脸上露出个阴测测的笑:“要是真有能耐,就再跳一个叫我开开眼界,我才真信了你的神通。” 梁三婶子吓得魂都要飞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这只掉了脑袋竟突然跳起来的鸡还是这跟索命鬼差一样的胡老三。 她一抄手,匆匆忙忙又跑到了正房门口,与她娘家一道守着秀姐儿。活像是年老体衰还企图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胡老三完全没把这两个虚张声势的妇人放在眼中,他丢下了那只死透了的大公鸡,重新回到房里,只围着春秀来来回回地看。他也不管小娘子是听还是不听,只自顾自地丢下一句:“好生能耐的小娘子啊,吕老爷就是好多思多虑,还费心给你招什么女婿啊。小娘子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招了个女婿上门吧。” 梁三婶子听不过耳,忍不住冒了一句:“胡老三,你休得胡言乱语。秀姐儿连门都不出,哪里来的什么女婿。” 胡老三也不驳斥,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床上的吕秀才跟床边的小娘子爷女两个,冷哼一声,抬脚出了房门。他倒不信了,有谁能够在他胡老三眼皮底下捣鬼,还不露出丁点儿破绽。 他不怕有人捣鬼,就怕那人始终不出现。 胡老三走到廊下,看了眼又被浮云遮了一半的月亮,露出个冷笑来。 那冷笑声传到正房里头,吓得梁三婶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拍着胸口嘀咕:“吕大赖子这瘟生,从哪儿招惹来的这煞才,吓死老身了。” 她们姑嫂二人既不敢走远也不敢进门,只能在门边干熬着。 赶去了后院的吕大赖子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了个什么想头,没一炷香的功夫,便将兴匆匆跑去服侍他的小菊撵到正房,要这丫鬟好好看住春秀。 小菊谋划了好两个月的当家主母美梦,一晚上就碎了一大半,眼下还要被打回丫鬟原型伺候只落毛的凤凰,心里头熊熊怒火烧。可惜她没胆子忤逆拳头有瓦钵大的吕大赖子,只得抱着春秀房中的被褥出来,自顾自地在正房门口打了地铺。说是给小姐守夜,她一个当丫鬟的人脱了外衫钻进被窝就睡,没一会儿便鼾声震天。紧接着,放屁磨牙咂嘴巴,半刻钟不歇。 梁三婶子跟她嫂子鄙夷地扫了眼这猪猡一样的丫鬟,摇了摇头。两人寻了被褥盖子身上,也不找床榻,只拿椅子靠墙坐着,一左一右的,当起了秀才小娘子的门神。 春秀端坐在父亲灵床边上。此刻躺在床上早就没了半点儿生气的老父亲,却是小娘子心里头最踏实的倚靠。她跪在榻上朝爹爹磕了两个头,默默祈求着父亲在天之灵能够保佑福生。他可千万别被吕大赖子那一伙人给逮到了。 秀姐儿惴惴不安,一颗心惶惶然地落不到实处。她茫然地站起身,在屋子里头走了几步,想要做点儿什么事打发这叫人心里直发抖的黑夜,又没有兴致提起纸笔。她一双眼皮红肿的清水眼茫茫然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末了目光落在日常做针线用的笸箩上,眼神便不再挪开。 爹爹病倒了以后,她便是在爹爹房中一面照应爹爹饮食汤药,一面做针线的。 福生的袜子叫人剥了,他喊自己再给他做一双。 秀姐儿移了步子,取了笸箩回榻上,开始穿针引线。她心里头有点儿庆幸,亏得手上还有事情能做。熟悉的剪子,熟悉的针线,这用惯了的一切事物,回到了她手里头,好像时间还停留在昨夜一般。 昨夜,爹爹正在张罗给她招女婿。 泪珠儿落在手中的青色棉布上,晕出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花。 门口响起了梁三婶子的叮嘱:“秀姐儿,早些歇了吧。晚上做针线费眼。” 春秀连忙抹了脸,小声应着,手里头针线却不肯歇。 夜色深了,她做完了一只袜子抬头活动肩颈时,窗外又响起了猫儿叫。 春秀大惊,轻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往外头看。那嘴里还发着猫儿叫的人可不是福生。 恰好此时小菊发出了放了一连串的响屁,吵醒了梁三嫂子,后者怒骂了一句:“猪狗不如的东西!” 春秀几乎吓软了腿脚。 幸亏梁三嫂子骂了一声后又裹紧了身上的被褥,重新靠着睡下了。 春秀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她惊惶地看着福生,小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快走,别叫他们逮到了。” 福生见她手里还捏着只没做完的袜子,心里头一阵暖意。他伸手给春秀,压低了嗓门:“走,我带你去找你宋伯伯。” 春秀一怔,咬咬牙,刚踩上凳子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小菊的呼呵:“放下!那是我的箱笼!” 小娘子心里头一慌,脚一歪,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好大一声响。 已经叫小菊的梦话给吵醒了的梁三婶子正气得一脚踢上这丫鬟的屁.股,听到里头的动静,她连忙拍门板:“秀姐儿,你作甚?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春秀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应和外头的问询:“没……没事儿,我就是坐久了腿发麻,碰到了凳子。” 梁三婶子哪里肯相信这个,她疑心小娘子这是心里头苦要踩着凳子悬梁自尽,坚持让春秀开了房门。 福生心中暗自叫苦,恨死了那睡个觉都能搅得人不安生的丫鬟。 梁三婶子等不到春秀来开门,声音愈发慌了:“秀姐儿,你开门,让婶子看你一眼。” 原本还想一鼓作气跳出窗子的春秀怕她情急之下撞了门,只得折回头拿下了门栓。 梁三婶子见了屋里头床前倒着的凳子,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小娘子可不是想将自己悬挂在窗棱上,了结了性命嚒。焦急的妇人一把夺下秀姐儿手里的半截子布,吓唬这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年轻小姐:“阎王爷不收吊死鬼!吊死鬼只能当孤魂野鬼,连香火供奉都吃不上!” 春秀连忙挤出个跟哭一样的笑脸来:“婶子你多虑了,我,我不过是听到猫儿叫,想看看外头是不是闹猫。” 梁三婶子虎着脸,一把拍到她手上:“说什么混账话,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儿家,管什么闹猫。” 妇人大着胆子走进了屋中,“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狠狠咒骂了一句:“哪儿来的吊死鬼,别祸害好人!” 福生还蹲在窗户外头,差点儿没叫这关窗户的动静砸到了脑袋。 春秀也惊得浑身一抖,勉强想劝说走梁三婶子:“婶子,我没事儿了。您老这几天都得不了闲,赶紧歇着吧。” 哪知道梁三婶子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大意,生怕一错眼的功夫就叫这小娘子寻了短见,竟然将凳子挪进了正房,跟她娘家嫂子两人,仍旧一左一右地当门神。 春秀心下一暗,只好跟个泥塑木雕一样,乖乖坐到了爹爹的灵床前。 外头又响起了“喵喵”叫,梁三婶子骂了一句:“都三月天了,还闹什么闹!” 躲在角落里的福生吓得身子一抖,愣是没敢再凑到窗前作妖了。 梁三婶子转过了头,看着木呆呆的小娘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秀姐儿,你放宽点心,日子还长着呢。” 她嫂子不敢看灵床上的秀才老爷,只把眼睛放在小娘子身上:“别怨我们心狠,我们插不上手。况且咱们妇道人家原本就没有当家做主的份儿。你现如今既然已经是这光景,索性乖顺点儿还好少受些罪。也别想着给你爹守孝三年了,趁着吕大赖子还没把这份家底彻底输干净,赶紧嫁人是正经。否则他输红了眼睛,把你也跟他老娘一样卖进了窑子里头,你才是哭都没地方去呢。” 梁三婶子瞪了嫂子一眼,怪她不该说这话吓唬一个小娘子。她嫂子却是正了颜色:“我这话糙理不糙。秀姐儿娘走的早,外家又离得远够不上。她不自己给自己打算,谁还顾得上她?” 春秀不言不语,跟个木头桩子一样,直勾勾地看着父亲的脸,动也不动。 梁三婶子见她这幅模样就背后生寒,瘆得慌;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劝说这识文断字的小娘子了。 姑嫂两个一直生熬到天蒙蒙亮,才微微放下心来。纵使有野鬼勾魂,天都要亮了,鬼祟哪里还敢放肆。 梁三婶子留下自己嫂子陪春秀,自己起身往外头走,嘴里喊了一句:“我去煮一锅热面汤吧,都熬了一夜了,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她先去柴房里头抱柴火,刚抱起一捆稻草,就借着窗外还没熄灭的气死风灯看到了一双小孩的脚。梁三婶子吓得“啊”了一声,福生赶紧扑上来死死猴在她身上捂住妇人的嘴巴。 胡老三正在院子角落撒尿,听到动静立刻往柴房赶,大声问道:“谁在里头?” 福生面色一变,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胡老三阴险的很,总疑心他随时都可能提起刀子杀人。 柴房里头光线昏暗,梁三婶子先前没瞧清楚福生的面貌。待到还没熄灭的气死风灯的光落到他脸上时,她见这小后生头上乱糟糟,浑身上下都是稻草屑子的模样,才恍然大悟。这可不就是秀才老爷给小娘子招赘的小女婿嚒。 胡老三脚步声渐近,声音愈发狐疑起来:“谁在里头?” 梁三婶子抱着一大捆稻草杵在了柴房门口,嘴里不耐烦道:“除了老身还有谁?你们一个个只知道喝酒吃肉耍钱,连个过来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胡老三,你别躲,给我把这稻草抱到灶下去。没柴火的话,今儿早上全都给我喝凉水去!” 胡老三冷不丁地被硬塞进了一大捆稻草,不接都不行。梁三婶子自顾自又折回去,嘴里还不耐烦地催促着:“动作快点儿,这一捆不够,今儿要用的稻草多着呢。哪家白事办成这样,规矩全都坏透了。” 待重新回到柴房,她的心跳得连福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梁三婶子煞白了一张脸,连连催促小叫花:“你快走,这帮子都不是正经东西。昨晚你闹成那样,被他们逮到了打不死也得打残了。你这傻小子,昨晚上怎么不趁乱跑了呢?天亮了连躲都没地方躲。” 福生“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给梁三婶子磕头。秀姐儿还在狼窝子里待着呢,他哪里能丢下她一个人,自己跑了。 梁三婶子看他眼巴巴地往正房的方向瞅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娃儿啊,大娘多一句嘴,你跟秀才家的小娘子这是命里头差了口气,没这缘分。别想了,趁早自己出去寻个活路是真。你一个人跑了还有机会,想带走吕家的小娘子是万万不可能的。” 福生刚想请这好心的婶子帮忙,外头又响起了胡老三的声音:“三婶子,稻草我抱好了,还要再抱几捆?” 梁三婶子吓得浑身一激灵,脸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这胡老三不仅不逃活计,居然又主动折回了头! 她强撑着口气又抱了捆稻草。不料人还没到门口,胡老三先自己进来了,脸上还是那阴森森的笑,叫人看了就无端脊背生寒。他朝梁三婶子露出了一口牙:“三婶子,您跟谁说话呢。” 梁三婶子手一抖腿一软,差点儿就摔倒在稻草堆里头。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草垛子上,拿自己的身子挡住慌乱中又缩回草垛子的小叫花,拍着胸口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你贼当久了,在哪儿都贼头贼脑不出声啊!人吓人,吓死人,走路都不出声!” 胡老三面上还是笑:“这不是听到了婶子喊,怕婶子碰上了土匪强盗嚒。” 梁三婶子一颗心蹿到了嗓子眼,脸上却是冷笑:“说起土匪强盗来,从昨天起看到现在,我老婆子见得还少?柴房里头的一只老鼠而已,见了人自己先跑得没影儿了,可没有土匪强盗来的吓人。” 胡老三动了动脸,皮笑肉不笑,声音像是刀子吊在根细线上一般,指不定什么时候线断了,刀锋就直接插进人的心窝:“既然这样,我当然是相信婶子的话的。” 他转过身走两步,又突然回头一笑,差点儿没把梁三婶子魂儿吓飞,这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施施然地朝外头去。 待脚步声远了,梁三婶子赶紧催促福生:“快走快走,半口气都别耽搁。我给你拿两个馒头路上吃,走了别回头,千万别让他们再逮到。” 福生本想央求这看着还算面善的婶子收留自己几晚,好让自己再寻机会带着秀姐儿一道远走高飞。哪知道梁三婶子莫名对胡老三发憷,死活不同意。他只得点头答应离开,准备等出殡当天再做打算。 梁三婶子听他问出殡那日的安排,骇得又是一身冷汗,连忙劝阻道:“你还想怎地?大娘劝你一句,千万别再生事。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叫花,就是丢进水里头喂了王八都不会有人管的。” 福生眼里含着泡眼泪,跪在地上给梁三婶子磕头,神色哀戚:“秀才老爷对小的有大恩,小的总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梁三婶子叹了口气:“也罢,你远远地磕个头就罢了,千万别再多事了。这都是命,各有各的命。这帮家伙不是讲理的东西。” 她心里头感慨了一回,转身去了厨房给小叫花寻几个馒头干饼准备让他带上带上。末了,她又狠狠心,将自己藏在灶下桶里头,准备趁人不注意偷偷顺回家的一块熟腊肉,也切下一段,包进了油纸中。 矮胖的烧灶妇人嘴里念念叨叨:“菩萨啊,您老人家行行好吧,都是嫩秧秧的娃儿呢,怪可怜的。” 她这辈子没孩子,看到了小孩儿总忍不住生出一腔慈母的心。 她娘家嫂子正寻到厨下来帮她烧火做饭,见状赶紧拉着她问究竟怎么回事。 梁三婶子哪里敢多说,忙摆手示意对方别问。她们惹不起躲得起,赶紧把这惹祸的头子送走了是正经。 哪知道她人刚走进院子没几步,就见着胡老三杵在柴房门不远的地方,朝她露出个要笑不笑的模样:“三婶这是要给谁送吃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