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鸾未料那女子突然发难,急忙退了出去,破旧的木门重重摔在自己面前,激起一片尘土。 露珠被吓的够呛,她往日也只听说这北院阴森可怖,却是未曾来过的,这回亲身体验,只觉比传闻中还要可怕,她拉着陈青鸾的衣襟小声道:“小姐,咱还是走罢。这儿的人怕是都被关的疯了,怪吓人的。” “这样就吓到了?那你们来我屋里看看,岂不是要尿裤子了?”一个尖锐的嗓音突然想起,陈青鸾辨别出这声音的来源是同一侧走廊更靠里一些的房间,她朗声回复道:“我若是害怕,又怎会来这里,这位姑娘,可否允许我去你屋里坐坐呢?”说罢径直走过去,隔着门对里边的人道:“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我在外边原也开了家医馆,若有帮得上忙的,也愿略进绵力。” “帮忙?你没这本事罢!不过门没锁,你且进来,我倒是想看看是何人疯的这样厉害,要到这北院来。” 陈青鸾推开门的瞬间,一阵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这房间的格局同之前的没有太大分别,只不过床前挂着一张帘子,将里边的人挡的严严实实。 缝隙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帘子挑起一角,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里头人的容貌,只有格外怨毒的眼神一闪而过,她看向陈青鸾道:“你这人真奇怪,好端端地跑来这里,可是嫌日子过的太舒坦了?” 陈青鸾刚要将方才已经同前一个人说过的缘由再重复一次,床上的人却咯咯笑了起来,她道:“你来看看也好,能知道自己将来究竟会是个什么下场,到能做个明白鬼。”说罢,她将脸也探出了帘子,被污迹遮盖的脸已经辨不出本来的容貌,眼睛中闪着贪婪而病态的光芒,上下打量着陈青鸾道:“这轻罗纱我当年用作洗脚布都瞧不上,不过看你也没什么好东西了,这样吧,你给我一件衣服,我就给你讲一个人是犯了什么事才进来,又受了什么样的刑罚,你觉着如何?” 陈青鸾不假思索,立刻道:“可以,不过听哪个人的,由我来点。” 那女子面露喜色,“好啊,你要听谁的?” “就先讲讲方才将我撵出来的那位姑娘吧。” 那女子不说话,却将枯枝一般的手伸了老长出来,陈青鸾将外披脱下来,交到那只手里,只见连手带脑袋都迅速缩进了帐子里,在里头动作了半晌,才又将头探出来道:“她之前是被派到书房当差,结果不小心打瞌睡碰坏了东西,老爷就命人将她关进小黑屋里头,一应吃喝都照常,只是有人十二个时辰轮番看着,不叫她睡觉,只要她一合眼睛便将她打醒。她就这么挺了四五日,人就疯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倒是不伤人,就总是爱打自己,我们平日都愿意逗她玩儿。” 陈青鸾若有所思地道:“人若是连续醒着得不到休息,脑子却是会坏掉的,这法子真难为有人能想出来。” 床上那人见她不害怕,又道:“这算什么,她可是整个北院里受罚最轻的。” 陈青鸾也不接她的话,只转身走出屋子,将露珠的身上披着的半旧外搭要了,伸手递到床边道:“这个你收不收?” 那人皱了皱眉,还是伸手接了,她道:“也还将就罢,你这回想问谁?” 陈青鸾笑道:“讲讲你自己吧。” 那女子楞了一下,然后桀桀怪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猛地拉开了帘子,原本弥散在屋中的臭气变得更加浓烈。只见整张床榻上连被褥带她身上穿的衣裳都污秽不堪,她上半身里头穿着一件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肚兜,外头直接披着方才从陈青鸾那得来的纱衣,双腿自膝盖以下不自然地扭曲着,而本该是双脚的一方,被布条裹成了球形。 陈青鸾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皱起眉头道:“你的腿,是被人打碎了骨头?” “打碎?是被直接抽了出去,从膝盖到脚底,一点骨头渣都不剩。当年我做花魁时,多少人追在我身后,情愿献出所有身家,只为同我共度春宵。后来我被人花大价钱买了送进了厂督府,才知这世上真有这般不解风情的男人。呸!他又算什么男人!我进府整整一年,他连正眼都未瞧过我。我初时心里也纳闷,后来就明白了,他一个没了根的废物,玩玩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就罢了,像我这般阅人无数的女人,他不敢碰,他怕我把他那恶心的身子同从前经历过的男人比,怕我嫌弃他,他怕我,哈哈,堂堂东厂首领太监,怕一个没权没势的青楼女子,你说可不可笑?” 陈青鸾心道露珠果然说的不错,这北院的人怕是多半都被关疯了,她耐着性子问道:“你既然说他都未正眼看过你,又是为何将你折磨成这样了?” 那女子这才停了笑容,喘着粗气道:“我终日被关在府里,什么事情都做不得,日子也没个盼头,偶然看有丫鬟能借着采买亦或探亲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上半日,我也动了心,就买通了看门的小太监,混出府去外头散散心,结果统共只出去了两次,第三次便被老爷抓到了,他就废了我的腿,叫我这辈子再也走不了一步路,我现在这模样,就算拄拐都站不起来,可怜这双腿,当年一曲回旋舞迷倒多少人,眼下就是两坨烂肉。” 陈青鸾垂目,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打断了那女子的自怜自艾道:“你是这院里被折辱的最厉害的么?” 那女子眼神中满是戏谑,她道:“当然不是了,若同那个人比,我这还算是好的。” 陈青鸾见她只说了这样一句便停了下来,便将上衣也脱下来丢过去,那女子接了,将那衣服贴在脸上不住摩擦,半晌才停下来,继续说道:“内宅妇人的第一大罪名是什么?是通奸。住在院子紧里头那个,就是同老爷手下的一个档头好上了,那男人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长得不怎么样,人也没担当,但好歹还是个男人,总比那些个阉人强些。这丑事被揭发之后,老爷命那个奸夫将她身上所有女子特有的地方都割下来,不然就把奸夫一并治罪,那男人下手真狠啊,连肚子里头的都挖了出来,可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竟然还留了她一条命,你要不要去看看,那模样才叫骇人呢。” 外头的露珠听得连连干呕,简直都要吐出来,陈青鸾叹了口气道:“我虽也算半个大夫,不过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告辞了。” “呵呵哈哈,我们早晚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记得再带好衣服给我呀!” 二人出了北院大门时,着实将那看门的小太监吓了一大跳——人好端端地进去,出来就是剩了件齐胸长裙,虽然也没露出什么不该露的地方来,但总归是不太成体统,他眼睛没处放,便深深低着头问道:“姑娘,里头可是有哪个疯婆娘对你不尊重了?我这就去教训她!不过这衣服到了那些脏人手里,怕是就算抢回来,也再穿不得了。” 露珠方才被吓得魂都飞了,这才注意到自家主子自锁骨往上全都露着,急忙将自己的上衣脱了给她披上。陈青鸾对那小太监道:“我没被谁欺辱,不碍事的,你就当我没来过便好。” 此时虽已过了上午,但是蒸腾的热气仍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露珠却只觉周身寒冷,她从先只道那北院便同所谓冷宫差不多,却没想到今日这一遭竟是见识到了人间地狱! 她凑到陈青鸾身畔颤声道:“小姐,那疯婆子说的都是真的吗?那咱今日违背老爷的命令帮了景婳姑娘,是不是也要……”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下去,要是让她受那样的苦,真不如死了算了。 陈青鸾面上却一派平静,她握住露珠的手道:“你莫怕,景婳姑娘实打实犯了错,也不过是被罚跪,尚且没有被关到北院去,何况是咱们呢。督公虽然不许她私自起来,可不是也没下命令给咱们说不许救人么?” 露珠勉强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怕的紧,只觉自家小姐连这等可怖的事情都全不当一回事,当真不似常人。 陈青鸾笑着道:“你家小姐不是卖身到府里来的,就算真得罪透了督公,要关也是该关到东缉事厂去,轮不到关进北院,你要是实在怕,我回头便去找徐嬷嬷打个商量,将你的卖身契也要过来,回头督公真要发作,咱二人就结伴去大牢,也不去那劳什子北院,这样你可放心了?” 听她这般打趣,露珠也笑了,心道自己确实太过胆小,方才被吓得狠了只顾着害怕,但仔细回想起来,自从她进了府,就没听说过谁被新罚去了北院,就算老爷不喜,也最多是直接赏给手下便罢了,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陈青鸾也不是全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尚有许多疑惑,只是不适合同露珠讲明,见她释然,也就撂下不提。 二人回了广川阁时,见景婳还在廊下阴凉处坐着,露珠忙跑过去,同景婳低声说了几句,那景婳便匆匆起身,又回院子正中罚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