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修得非常豪华,连门童的服装也精致非常,见季然一家穿得寒碜,眼神中没有轻视一丝一毫,礼貌地把三人迎进大厅:“先生、女士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大厅内铺着地毯,鞋底踏上去的时候没有声响,一身西装三件套的经理面上带笑,与季爸爸的声音重合在一起:“纪总,‘春回’这边请。”
“有,叫‘春回’。”
原本走在前面的纪家三人脚步一顿,在经理不明就以的眼神中缓缓回身。
六个人,六双眼睛,十二目相对。
真假千金双方家庭在酒店的大厅中,猝不及防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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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
死一般的尴尬。
“春回”是个面积颇大的院子,装修古色古香,包厢门外还有适合聚会玩耍的曲水流觞,此时外面的小河流上落了几片叶子,没有人管,而包厢中,桌子仿佛划了一道三八线,最边上是两个女孩,双方父母以及大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观察,目光扫视间,灼热得逼人。
纪长宁:“……”
季然:“……”
纪长宁当然知道季然的大名,文远中学赫赫有名的学神,听说校长免了学费和学杂费,又花大笔奖学金才把人挖到手,从入学以来,大大小小的考试人家就没考过第一以外的名次。
而纪长宁跟季然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诗词可以形容。
“君在成绩单头,我住成绩单尾。”
班级也是如此,文远学生少,高二文理加起来一共六个班,季然在最受重视的一班,纪长宁在濒临放弃的六班,偶尔遇见一次,纪长宁都不敢与之对视,只能感受到对方穿着旧版型校服略过时传来的层层冷意。
季然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好,她是知道纪长宁的。
时间要追溯到刚入学的时候,文远举行迎新典礼,为照顾走读生,特意放在下午,军训结束后,直接列队到大礼堂。
当时表演节目的大都是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只有一位来自高一。
就是纪长宁。
季然的座位在中间,是一个不远不近刚刚好的距离,纪长宁披散一头及肩发,在舞台的光下隐约看出贴了亮闪闪的假发片,穿着宽松的短袖和破洞牛仔裤,带领舞蹈社团跳了一曲街舞。
炸翻全场。
刚刚步入高中的学生们年纪都还小,汹涌的掌声和尖叫几乎震翻季然的耳膜,她看着舞台中央的少女,觉得对方恣意的笑容比聚光灯更加耀眼。
于是季然便记住了纪长宁的名字。
那是季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而此时此刻,两个人相遇得如此仓促,境遇在命运的捉弄下极速漂移。
季然拿起面前的杯子,许是时间长了,原本温热的水已经变凉,正好方便季然平复一下乱七八糟的思绪。
季爸爸试试杯壁的温度,顺手拎过添水的茶壶,却跟纪家大哥的手不期而遇。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交换了什么信息,纪家大哥稳稳拿起茶壶,转了一圈给所有人重新添上一杯茶水。
包厢间的气氛在续茶的声音中点燃。
纪父没话找话,在谈判桌上老神在在不动声色的纪董事长干巴巴说道:“那什么……大家饿吗?我叫服务员上菜。”
所有人一起摇头。
纪父眼神飘忽,不自觉看着季然熟悉的侧脸,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说出口的酸涩。
他妻子在生下女儿不久后离世,长子的模样又随了老纪家,在大厅时刚看到季然的时候,纪父差点没控制住。
像,真的像。
甚至不需要任何权威机构的坚定,须臾一眼,纪父无比坚定季然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季爸爸同样这么认为。
无他,是个人就能看出纪长宁跟季妈妈眉眼间的相似,而鼻子和嘴巴又能找到季爸爸的影子,那张如江南烟雨一般婉约的面孔上尽管盛满桀骜不驯,却能让为人父母看到更深层次的、名叫忐忑的情感。
季妈妈和季爸爸的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只要打破寂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其实当年抱错更多是意外和疏忽,两家住进同一所医院,预产期在同一个时间段,连发动都是同一天,只不过孩子出生时前后相隔十几个小时。
因为纪母难产。
就这么阴差阳错,两个相同读音不同姓氏的人家抱了对方的女儿。
等到菜上齐,两家人已经开始“然然”、“宁宁”的称呼了。
交谈时季爸爸一直没有摘下口罩,纪家人礼貌的没有多问,季爸爸反倒踌躇一会儿,粗糙的手指抬起来想摘掉口罩,又局促地收回来,直到菜品上齐,季爸爸舔舔嘴唇,小心翼翼说道:“我长得丑,你们不要嫌弃啊。”
季妈妈与丈夫十指相扣,季爸爸用空闲的手摘下口罩,露出狰狞的疤痕,如蜈蚣一般跟随他的面目肌肉抖动。
纪父和纪大哥早就知道季家的状况,对此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
纪长宁惊讶于生父的样貌,随后而来的是心疼,她不懂事的时候信誓旦旦要独立、要自己做饭,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照猫都画不成虎,结果被燃起的火焰撩到头发和手指,疼得她哇哇乱叫。
这么一大片烧伤,该有多疼啊。
纪长宁想着,便问了出来:“您……疼吗?”
季爸爸楞了一下,随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然后笨拙地展开一个笑容,他笑起来并不好看,结结巴巴应对见面后亲生女儿的第一个问题:“哎,不疼,早就不疼了……”
季妈妈没忍住,一滴泪水簌然落下,滴在与丈夫十指相握的手背上。
纪长宁茫然无措,“妈妈”这个称呼背后所代表的所有意义距离纪长宁太远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会让血缘关系上的妈妈哭泣,纪长宁站起来,走到季家父母旁边,在运动服兜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心相印的纸巾,递给季妈妈:“对不起啊,惹您伤心了。”
季妈妈一把抱住纪长宁,属于母亲的气味在纪长宁鼻腔中轰然炸开,好像透过遥远的时光,她又回到婴儿时代,终于有一双手将她抱起,走过无数个孤单而漫长的岁月,所有的忿忿不平在顷刻间化解,让纪长宁不由自主地反抱着怀里柔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呢喃道:“妈妈……”
只有妈妈才有这样温暖的怀抱。
世界隔绝开来。
季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电影结局是那么美好,好到让季然想要穿过无形的屏障,投入到里面去。
她连忙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不行的季然,你不能去打扰。
季然努力控制嘴角上扬,她觉得此刻她是应该高兴的。
只是从此以后,季然再也不可以踩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回家,她的生命中永远永远失去了“妈妈”,再吃不到爸爸亲手做的臊子面和手撕包菜,回不去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
不舍吗?当然不舍。
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从旁边伸过来,放到季然手上。
高大的青年站在旁边,影子像守护神一般将季然包裹进去。
季然抬头。
青年与季然并不太相似的面孔浮上一抹笑,他摸摸妹妹的头发,与季然对视:“然然,你能允许我们重新给你一个家吗?”
经常在财经频道出现的纪父后背绷直,眼中几乎溢满希冀,常年不苟言笑让他做不出和蔼又软乎乎的表情,只能尽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满腔父爱。
——据后来季然回忆,她亲爸只是感动了自己,实际上,当时纪董事长的表情不说跟慈祥一模一样,基本毫不相干,甚至截然相反。
季然接过那条手帕。
茫然吗?茫然吧。
不管是季然还是纪长宁,亦或是纪家和季家,都将朝着更加未知的远方行走。
如河流,如时光。
滚滚向前,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