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义庄九千九百九十九里之外,岁寒峰上,三十三重山门大开,七百七十七盏明灯高悬。蜿蜒盘曲的天梯直入云端,琼楼玉宇,画中亭台,云蒸霞蔚,钟灵毓秀。
高大阔气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撰写着四个大字——长宁剑派。
此时天下三分。
一曰仙道,二曰鬼道,三曰剑道。
前面二者渊源复杂,暂且不谈。
单说这剑道,讲究的是鹰击长空,龙游四海,天意昭彰,胜在凡人之志。故而在大劫之后群雄并起,多由流落在外,门派凋零的仙道之人创立,以期重新光耀门楣,故而修剑道者,最是年轻,最是蓬勃。
红尘十载,无数风流人物竞相折腰,这天下剑道,以长宁剑派势头最盛。其掌门人扬名立万之时,更是轰动一时。
姓薛,名思,字鱼浮,与避世不出的锁春谷谷主同名同姓。
一时间,世人议论不绝。
很多人笃定这个薛思,就是锁春谷谷主本人,否则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在短短十年之内拼出如此地位?但又无奈,这锁春谷难寻其踪迹,谷主更是无人识得,这个猜测根本无法被证实,闹了几年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薛思自不会理会这些。
他从山门之下缓步而上,及至正门阶前,一袭白衣未染一丝人间烟尘。门下弟子分为两排,依次站在那条通往正殿的青白岩石路上。
声声“掌门”音落,薛思迎着弟子们恭敬的目光,进入这长宁剑派,而他袖中白玉瓶中的魂魄依旧在昏睡。
“师父。”
正殿之前,迎接他的,是他在这红尘收的两个徒弟。
薛思虽说创立长宁剑派,广招门徒,但只允许自己亲授的四名弟子称呼自己为师父。
而面前的两位,是二弟子傅及,四弟子曹若愚。
薛思并未多作停留,径直穿堂而过,前往自己居住的小院。
“打盆清水。”
他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傅及应下,就见曹若愚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问他:“二师兄,你说师父这回找着咱们大师兄没呀?”
“找着了。”
傅及言简意赅,曹若愚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对方看了他一眼,深表同情:“师父下山前曾说过,若是他找着大师兄,就会让我们给打一盆清水。”
“咦,师父有说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曹若愚挠挠鬓角,傅及哀叹:“你这记性,算了,干活要紧。”
言罢,他抬脚便走,曹若愚赶忙跟上去,连连追问:“二师兄,你说,咱大师兄长啥样?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怎么十年来都不见人影?”
傅及脚步一顿,曹若愚差点连人带剑撞到他,嘟囔着:“二师兄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对方沉默片刻,又忍不住摇摇头:“等我们见到,就知道了。”
“二师兄你都不好奇?”
“挺好奇的。”傅及顿了顿,“不过依照师父的性格,能让他找了十年的人,一定很不简单。”
“唔,很有道理。”
曹若愚连连点头,再一回神,傅及早已不见人影,他只好匆匆喊着“二师兄等等我”,携剑追去。
薛思的起居之所,在正殿后边,隔着一座下山的竹屋之内。
屋前是一棵梨花树,这个季节早已凋零,枝叶茂盛,郁郁葱葱。窗下栽着几株幽兰,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薛思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良久,他才满意地踏入屋内。
屋子很小,只容得下一张朴实的桐木床,一张四四方方的案几,一整套白瓷茶具干净齐整地摆放在上头。案几边上是一个一人高的书架,薛思常看的典籍剑谱都在,抵着腰高的那一格子中是他用惯的笔墨纸砚。
薛思喜欢站着温书,有了想法便会随手记在书页边角。
此刻,他又静默地站在那书架边上,将手里的白玉瓶置于中央那空荡的格子中,而他再一伸手,就从袖子里找到了那根在荒坟前拔下来的狗尾巴草。
草茎翠绿,未见任何衰败的迹象。
薛思不言,将它倚靠在白玉瓶上,接着又是无声。
这竹屋静谧,如它的主人那般,寡言少语。
傅及端着那盆清水踏入院中的时候,有点点犹豫。
他记得师父极爱干净,与他们师兄弟几个许下“一盆清水”的约定,多少有种洗去红尘污垢的意思。
傅及虽是修剑道,却也研究过仙道之法,内心也怀疑过师父的真实身份,一如世人言,他无法断定。而此情此景之下,那些含糊不清的念头又冒上来,让他略有迟疑。
他那个十年未归的大师兄,真得还是个人?他的师父寻人十载,风华不改,容姿不减,这真得是常人能做到的吗?
傅及踌躇着,便将那盆清水置于门外,敲了敲竹门:“师父,您要的清水我放在这儿了,弟子尚有他事,先行告退。”
屋内并未有回应。
傅及纵有千般好奇,却也未再停留窥探。
他躬身抱拳,转身离去。
半晌之后,薛思才慢吞吞地打开屋门,将那盆清水小心端了进去。
薛闻笛在枯冢荒坟里待了十年。
起初魂魄尚有感知,知晓自己身死,也亲眼见着那一日厚于一日的黄土覆盖住他冰冷的身躯。后来灵思渐消,渐至混沌,唯一的念头就是在想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师父今后该怎么过。直至这最后一点念头如弦断,如帛裂,他也彻底昏睡了过去。
如今,他在浑浑噩噩中找回些许感知,魂魄仿佛浸泡在暖和的温泉里,冰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熟悉的安心感。
薛闻笛梦境顿生。
他梦见自己年幼之时拜入师门,澄心明志,以继祖宗之法,天地道义。及至弱冠,出谷以探大千世界,而后,喜欢上了一个人。
薛闻笛梦见那个人的时候,仿佛还未经历过日后的种种心酸苦楚,依旧策马同游,看尽人间好风景。及至后来,他身死命殒,痛苦一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守着他的薛思可就提了心。
“应该是被梦魇吓住了。”
薛思捏着手里的泥娃娃,正着转了三圈,反着又转了三圈,活生生给薛闻笛转吐了。
梦里,薛闻笛如同汪洋中一根漂泊无依的浮木,风吹浪打之后,竟也靠了岸。
薛思瞧着自己亲手捏出来的泥娃娃,样貌和薛闻笛别无二致,多少欢喜,又察觉到对方灵思稳定下来,便又多了几分宽慰。
薛闻笛聪慧过人,根骨奇佳,想是明日就能睁眼了。
薛思表示满意,便将这个泥娃娃置于案几上,挑了灯芯,继续守着。
次日,薛思去了一趟正殿,瞧了一圈门生练剑,例行公事结束,他又回了自己的竹屋。
十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出门在外,傅及也会替他践行此事。
因而弟子们并未起疑。
只有曹若愚练剑的时候分了神,被傅及打了下手背。
年轻人咋咋呼呼地吹着气,委屈极了:“二师兄你干嘛打我?”
“练剑的时候分神,不打你打谁?”
曹若愚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凑到他跟前:“二师兄,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见到传说中的大师兄?今天都第二天了,难道师父在筹划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
傅及不解:“你要这样想,自己去问师父就好了啊,问我做什么?”
“可二师兄你是师父最信任最倚重的徒弟,你都不知道,那我怎么好意思直接去问师父?”
曹若愚刚说完,瞥了眼傅及,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嘀嘀咕咕着,“不知道那个大师兄好不好相处,万一很严肃,那怎么办?”
“大师兄一定是个好人,是位端方君子,至于严不严肃,我就不知道了。”
傅及搡了下曹若愚,“快去练剑,再不努力,等五师弟探亲回来,你连他都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