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七章(1 / 2)人类皆伟大首页

当西杜丽揭开绸布时,缇克曼努感觉好大一股灰尘和菌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同于那些寻常的泥板,当时她把计划都写在了羊皮纸上,经过雨季的侵染和虫蚁的啃食,羊皮纸的表面滋生出大片的霉斑,有些纸的边缘也被蛀掉了,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不过对吉尔伽美什而言……

“真恶心。”他满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其中一张羊皮纸的边角,“怎么不拿去洗一洗?这些霉菌都要长到本王的手上来了。”

“首先,霉菌不会长到您的手上来。”缇克曼努回答,“其次,羊皮纸上的字是用墨水写的,如果拿去让奴仆浆洗,恐怕回来就干净得一个字也不剩了。”

缇克曼努让西杜丽将长桌擦拭了一遍,然后将羊皮纸慢慢碾平,纸上的字迹已经褪色了,可她仍能感觉到一股无名的激荡在胸口蔓延。

吉尔伽美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实是好一会儿,他应该意识到了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为了防止这些计划被别人知道,羊皮纸上的记录是她加密过的。

但他好像又觉得承认自己看不懂是一件有点丢人的事,于是假装咳嗽了几声:“你可以开始说了。”

缇克曼努盯着他:“您没看懂,对吧?”

“……啰嗦!”

“这很正常。”她尽量没让自己表现得很得意,“因为我把字按照横竖笔画拆开了。”

将最后一张羊皮纸展开碾平后,她指着其中只有文字一张解释道:“上下两行要放在一起看,将奇数行的字和它右下角偶数行的字拼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楔形字。”

吉尔伽美什只是瞥了一眼:“这是一座塔?”

在最大的一块羊皮纸上,画着这座塔的三视图,看起来像一块长方形的石碑,在缇克曼努的构想中,它至少要有白庙那么高,但无论它的高度具体是多少,它的宽长高比例必须是1:3:9。

“造型很奇怪,像一块墓碑。”吉尔伽美什吐槽,“你在这方面的才能可真是有够匮乏的。”

缇克曼努不动声色地回答:“或许我就是想让它看上去像一块墓碑呢?”

“所以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用来杀死诸神的。”

话音落下后,狭小的收藏室里出现了几秒的死寂——也是这样短短几秒钟,空气仿佛凝滞了,吸进肺腑的时候有一种溺水般的沉重感。

“你没有听错。”缇克曼努低声道,“这座塔是用来切断人类和诸神之间的联系的,一旦启动,诸神就会渐渐失去其意志的具现化,恢复成以往纯粹的自然现象。”

她的指腹抚过那些陈旧的文字,因为氧化,原本深色的墨水褪为了灰蓝,一段尘封的记忆也在她脑海中被开启,那时站在桌旁的还是眼前这名年轻君王的父亲,而对方当时也像他的儿子这么年轻。

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狂热啊……现在回想起来,缇克曼努也很难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不冷静,也不理解这种心情是怎么黯淡了、熄灭了,最后被遗忘在落了灰的记忆里,仿佛他们只是仿佛短暂地在理想的国度里迷失了。

即使现在重新打开它们——诚然,她的心还是受到了触动,但也不复往日的热情了,她甚至说不准,刚才胸口的那阵激荡是出于重新点燃理想的喜悦,又或是对故友逝去的哀思。

而当情绪退潮之后,她竟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涌上心头……也许这就是文明传承的意义,前人的想法由后人接管了,前人的目标由后人实现了,这世上永远有逝去的前人,也永远有后继的后人。

唯一不同的是,她既是前人也是后人,既非前人也非后人,尽管她还在执掌文明之船的船舵,但她也已经是被文明留在身后的人了。

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揉了揉有点酸痛的眼角。

“很早之前,我和你父亲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略微偏移,越过了吉尔伽美什的肩膀,“如果你觉得自己站不住,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下,西杜丽。”

西杜丽仿佛是被她的话点醒了——字面意义上的,对方刚刚看起来就像是站着陷入了昏迷。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薄汗,尽管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但因为控制不住舌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嚅嗫。

于是吉尔伽美什代替她做了决定:“坐下,西杜丽。”

这句命令短暂地中断了西杜丽的焦虑,她温顺地坐下了——不过缇克曼努认为她的反应只是出于本能,头脑并没有恢复清醒,显然在心性上,这孩子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和锻炼。

“继续。”吉尔伽美什似是不经意地往旁边站了一步,挡住了她看西杜丽的视线。

……还是跟以前一样,真是一个幼稚鬼。

缇克曼努有点想叹气:“卢伽尔,您有想过为什么乌鲁克要在库尔德斯坦山的山脚建立观测所吗?”

“为了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吉尔伽美什回答,“如果你的记忆力还没有衰退得那么严重,这个答案是你十年前告诉本王的,而当时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本王。”

“那我们为什么要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

“为了估算今年降雨量。”

“很好。”她继续道,“既然我们基本能够通过观测融雪来判断今年的降雨量,那么我们向神明祈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沉默了很久。

“神明是一群愚蠢的杂种。”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对他而言)极为罕见的慎重,“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神权的确使蠢货也具备了操纵自然的力量。”

“好,那么建立在‘神明能够操控自然’的前提下,我们来探讨下一个问题。”她说,“假设这里有一盆冷水,我们此刻往水里投入一块烧烫的烙铁,最后冷水会变热,烙铁会变凉,而不是冷水越来越冷,烙铁越来越烫,对吗?”

“不然呢?”

“然而,尽管冷水和烙铁的温度在此消彼长,但水不会变得比烙铁还烫,烙铁也不会变得比水更冷,它们的温度只会无限趋同,对吗?”

“这到底有什么好问的?”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最后我们得出结论:热量永远会从高温物体流向低温物体,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是自然最本质的真理。”缇克曼努盯着他,“那么,你口中‘能够操纵自然’的神明,能够违逆这条真理吗?”

“让冷水更冷,让烙铁更热——要用魔术达成类似的效果,并不算难。”

“别嘴硬了。”缇克曼努平静地回答,“你心里清楚这个效果是怎么达成的,同时用魔术冻结冷水和加热烙铁,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魔术真的能让水的温度逆流到烙铁上吗?”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