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
又是一年毕业季。
初夏清晨的凉风扑棱棱地,将盛放的植物熟香吹遍城市的每一个缝隙。
翅鸟滑过葱郁的林木间,啼鸣着欢快与希冀。
贺堇听贺俞背完一整篇课文,临下车前,将书包递过去,视线扫过他脸上的伤,“下次别再冲动了。”
他昨晚回到家,看到贺俞脸上胳膊上都是伤,还以为是又故态复萌和别人起了纠纷。
“老邦那帮人不来我学校找茬,我就不会动手。”贺俞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好了,要不是看到昨天只来了一小弟,我也不敢硬碰硬。”
“但损失惨重。”贺堇一脸的介意。
贺俞脸上这伤淤青了,本来白嫩的小脸现在难看的很。
贺堇将口罩递过去。
贺俞接了,“脸上这伤其实不是那个瘦猴打的,是另一个,也是我们学校的,叫兰琮。”
贺堇蓦然一僵。
贺俞毫无所觉地戴上口罩,“结果我停下来一问,他说他以为我在欺负同学,所以才来打我……我都冤死了,不过还好他也道了歉。”
贺堇抽了下嘴角,“还……挺侠义。”
他停顿两秒,才斟酌着问:“那你觉得这个兰琮……怎么样?”
毕竟原文里,贺俞对兰琮说不上是一见倾心,也能说是见色起意。
“怎么样?”贺俞皱着眉头,“吓人!凶巴巴的,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打坏了怪可惜的,怎么着我也得往他脸上来一拳!”
“……你都快中考了,尽量别惹火上身。”
说完,贺堇悄然松了口气。
直到进了学校,贺堇才完全松懈下来。
事实上,高三整个年级都相当松弛懈怠,大部分人都沉浸在一种奇怪的青春狂欢里。
这是六月初的一天。
过了今天,学校就会正式放假——也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假期。
今天按习俗,是撕书日。
贺堇走在走廊上,路过的高三班级里,不少人已经整理出想撕的试卷作业簿,一沓沓摞在门外,偶尔被溜进来的风吹开翻阅。
进了班,贺堇才发现,自己班更胜一筹。
萧明策一看他进门,就亮起双眼,拉着他絮叨,“最后一天了,咱俩又不在一个学校考……哎以后想你了怎么办?”
贺堇哼笑出声,“是你不知道我家在哪,还是我不知道你家在哪?这不是随时都能约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韩毅背着手进了门,嗓门依旧洪亮,只是脸上的表情显然比平时要松快的多。
“都回座位!干嘛呢还没分开呢!生死离别一样,都考完了是不是?!”
一众学生渐渐消了声,挨个回了座。
萧明策拿着手机继续问。
小明:-那万一没考在一个城市呢?
贺堇顿了一下。
甲之蜜糖:-那也能见面啊。
过了一会儿,贺堇以为已经说完了的时候。
小明:-你怎么又改名了?
小明:-虽然意思没变。
甲之蜜糖:-发现这个昵称更好,还能及时切换,就看对方想当甲还是乙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ll霜。
他的昵称前半年都是冲着贺俞去的,但现在贺俞显然已经扭转过来,纠正的差不多,那他自然不介意对他好一点。
甲之蜜糖:-你和梁泓……
小明:-放心吧,他说他追小半年追累了,放过我了,只做朋友。但想回到以前那肯定不大可能了。
小明:-我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原先他成绩中等,说是要和我并肩,硬是进了班前十,我就像个他激励自己的工具!
贺堇弯下腰,很不厚道地笑了半天。
欢快又哀伤的矛盾氛围一直延续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课间。
高三所有人倾巢出动,抱着各类书和卷子挨着栏杆站在走廊上,将两个相连的天井最高的几个楼层堆得黑压压。
只是很快,这乌黑的深色里就泉涌似的喷出无数雪白,在空中飘零落地。
没有人吹哨喊开始,但所有人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们嚎叫,撕扯纸张,以此慰藉数年的忙碌苦楚。
抛洒的碎屑里灌满了彷徨与疯狂。
高一高二的学生陆续探出脑袋来看,有人将这狂欢拍了下来。
傅容介拿着书册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顺着楼梯拾级而下。
他看到窗外纷飞的白,像落了漫天的雪,但没有在意。
直到走到一楼,他从砖瓦的阴影下步入旷大的天井,在行色匆匆中,仿若天地间的蝼蚁,终于亲临了这盛况,才觉出一点不同来。
或许是缘分,或许是心有偏向,傅容介抬起头,在那一片几乎乱了视野的白色纸片里,看见了其中一个楼层走廊的边缘,贺堇单手支着下颌,眉眼弯弯,笑得灿然明媚。
傅容介凝神望了两眼。
他不确定贺堇是否有注意到他。
但他几乎要有一种直觉——
今后蹉跎或坎坷,前路都不会是渺然无期。
飘落到地上的纸页很快安定下来,偶尔在贴地的微风里掀起一角。
过不多久,就会被叫苦连天的保洁阿姨收拾干净。
然后在下一年的这个时候,重又飘落在地,周而复始……
但傅容介并没有等到这样的时候。
这一届高三高考前一个月,学校就出了通告严令禁止这种行为,并通过其他方式引导学生发泄压力。
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在某一天安排了以往考取名校的学长学姐回来演讲,分享高考和如何正确面对压力的经验。
傅容介当天没有去。
那一天,兰琮的父亲办了婚礼,新娘是照顾自己多年的秘书。
傅家收到了请帖。
婚宴上,兰琮一直躲在傅容介身后,不愿意多看台上一眼,双眸里满是不甘和苦涩。
傅容介在第二天上学后,才从邻座的同学戚海那里得知演讲的人里有贺堇。
“对啊,怎么了?你认识?”戚海说,“哎你听不听都无所谓,你都签了学校了不愁高考……虽然学长确实很帅,我还拍了照片!”
傅容介对着他的手机看了一会儿,然后道:“发给我。”
戚海照做,又说:“等大学开学你就能见到他了,你跟他一个学校。”
傅容介低声应了,牵起唇角。
之后直到第三天,戚海发现傅容介没来,才从同样签了学校、难得来上一回课的彭亮那里得知,傅容介订了机票去了帝都,说是突然想在未来的大学里逛一逛。
戚海被凡到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默默低头背英语句式。
.
傅容介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
帝都的天气很好,浮云浅淡,日光温吞。
校内满园的草木丰茂,红娇绿软。
学生或急或缓,奔走在擎天的古木下,碎影追逐。
傅容介打开手机。
微信聊天页面上最后一句还定格在大半年前听说他签约了回复的贺喜之词。
之后又通过一次电话,贺堇和他说了一点有关这所学校的事。
傅容介抬步沿着小径走,回忆着一些琐碎。
只走了半圈,天色昏暗下来。
抱着的某种偶遇的心思只能暂时搁置,傅容介出了校门穿过一条繁华的街市,按着手机地图上到酒店的路线坐公交。
算是运气不错,他上了一辆并没有坐满的车。
而且,兴许是某种命中注定,傅容介想。
他放轻脚步往车后排走,坐进倒数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然后直起身,开始无所顾惮地打量坐在身旁的人。
依旧是精致好似工笔描画的鼻唇,和神采明澈的眉眼。
但是此时靠着窗睡着了,就无法看到那双眼里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