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际陨落的苍龙,被肢解殆尽、骨角隳露,头戴羽冠的庄严羽人,死状惨烈、再无生迹,画中独剩一颗烈焰熠熠的苍龙之珠,即便落地还在剧烈燃烧,呈现出永不熄灭的熔岩般的赤红之色。
随后壁画中,那颗珠子的画面猛然消失不见,残缺斑驳壁画之上,存留下的图案是一处难以想象的大火漫天,几乎要点燃眼前的这片夜空——
没错,正是眼前!
因为江闻如今亲睹的天空,正在熊熊燃烧!
不断重复着数万年前天外陨石坠落的场景!整个世界只剩下天际那颗分外明亮、几乎腾火的大火星!
那里就是湛卢山无穷无尽的异星之彩,奔腾倒流着想要回到的最终方向!
西晋张华观天象、识云气,见斗、牛二宿之间常有紫气,便让善观天象的雷焕前去寻剑,最终在豫章郡的丰城县旧狱之下找到宝剑,雷焕把宝剑擦了擦便焕然一新,明亮照人,而这天晚上天上斗牛二宿的紫气,便忽然消失不见了。
江闻原本在质疑宝剑的光辉再明亮,又如何能影响到无穷天际,但如今猛然想通了前后因果,应该是宝剑的本身就来自于天上!
“……天外陨石被拿来铸剑?答案就这么简单?”
欧冶子铸剑的秘密,似乎终于被江闻所破解,但早在江闻之前,就已经被晋代的雷焕、雷华父子所洞悉,也一定被身分不明的其他人所知晓,并且再次布下了某种预防措施——
因为此刻天际异状突起,坍塌的引力涡流遭到某种阻挡,仿佛一只戳入这片黑暗世界的无形手指,被一块无形的防爆玻璃所阻隔!
松溪县白马山上,供着吴公老佛的白马庵有紫气冲天而起;鸾峰山上,供着白鹤真仙的鸾峰庵有青气冲天而起;柯亭山上,供着柯公老佛的南安寺有白气冲天而起;七峰山上,供着胡垢老佛的云际庵有玄气冲天而起……
紧接着松溪县内的百丈山、圣者山、蒋山、妙峰山、如是山,一座座山巅供奉着老佛真仙的庵庙也接连不断,放射出接连天地的光辉,似乎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场面,将即刻陨落驾临的大火星隔绝于此!
可偏偏到了异状所在、诸山环围着的湛卢山上,清气浩荡却难以为继,声势显得尤为微弱,立刻让逐渐式微的陨星察觉不对,似乎想要脱困而出。
江闻转头望向山巅的湛卢禅寺,猛然又联想到了那尊遭焚遇窃的怪异佛像,顿时领悟到了其中的某些关联,可事态似乎早已不容晃神,终究遮挡不住“龙光射斗”的恐怖画面,被一丝丝的龙光紫气冲破封印,上达于天际牛、斗之间!
““天地之数,起于牵牛”!好一个顺势而为的术数大阵!”
《说文解字》记载“天地之数,起于牵牛”,认为日月天体运转起于牛宿,故而天体运转从牛宿左转,止于斗宿,运行规律如此,因而天地间一切也术数皆起于此。
当初的高人不懂剑道,却似乎精通此术数之道,为了防止龙光紫气直冲天际,最终引来觊觎窥探乃至不祥降临,于是亲手布下术数大阵,靠着天下术数的运行转使扭转星象,阻挡住神异景象外泄,就算偶有泄漏也散布在牛斗两宿之间,让人始终找不到方位。
可惜世事变迁无常难测,布阵之人想不到后来早已无人懂得望气之术,就算有人能够误闯其中,也恐怕对他所防范的究竟是为何物都不太清楚了。
毕竟天外之物到来的时间太早了,早到除非有江闻这般天马行空之人,才能将“羽人跨龙图”和“贵阳空中怪车”、“欧冶子铸剑”和“龙光射斗”,这种种诡谲离奇的事物两两联系在一起,重新排衍还原出事情的一些真相。
深深山林间怪风肆虐,此时的星河早已偏斜向西,直到光芒都彻底消失不见,任由黑暗笼罩着大地,而浓重沉郁的阴影不容分说地向棚隰所处的山坳倒来,这里却除了江闻便空无一人。
江闻脚下的影子变得浅淡,仿佛所代表的魂灵正遭受压制,早被一团更加浓墨、更加晦暗、更加不怀好意的巨大阴影所吞噬,彻底葬身于这处人迹罕至的深山。
在摩尼宝珠照耀之下,此刻整个山头都呈现出一种奇瑰的波状花纹,那是一种原本在八面体陨铁的铁陨石,和一些橄榄陨铁中才能发现独特的结晶花纹,放射的波段似乎也扭曲着颜色与精神。
在这种环境长期生活,显然会对人的心智产生一些不可逆转的影响,人们的性格将变得脆弱敏感、多疑畏葸,最终重塑得冷漠机械而又麻木,无一例外地拥有着凶徒们那般的“机械感”——
而这种一丝不苟、深入骨髓,足以让未曾受过教化的山民,都能令行禁止乃至精通鸳鸯阵,并且无论外边秦汉魏晋如何交替,只一辈子躲在山里拿人命钻研铸剑的恐怖心态,似乎也被称作为“工匠精神”。
“布阵之人会是欧冶子吗?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闻仍在凝视,恍然间却看见山头之上有一道幽微残缺的身影矗立,似人似兽不可分辨,浑身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此刻正被发北面而噪,对着天地发出阵阵鬼吼之声。
如果是欧冶就是昆吾,昆吾就是欧冶,那么即便江闻听不懂似人似兽的吼叫有何含义,也能明白声音当中的惊忿无常。
昆吾根本不是某地某人,而是天外之物存在的地方,是基因中流传的刻痕烙印,它终带着昆吾族人在历代兜兜转转于天外之物到访之地,发出《左传》卫后庄公听见的那些梦中之噪,这是独属于“昆吾”之人的声音——
“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
天上不知何时,悬挂着一轮幽灵般的半月,而漆黑山头之上,已经有无数身影悄然矗立林间,江闻握紧了湛卢古剑,凛然剑意横空而起,明白当年的剑道高人在此筑起山庄的用意。
洞中壁画的最后一幅,是一群矮小人形被深黑模糊的扭曲线条所围困,手中带着兵器仍旧四散,岩画自此戛然而止。
《拾遗记》记载“越王句践,使工人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根据洞中船棺的痕迹,这八把剑最终辗转来到了易云庄主的手中,被悬吊在山洞岩窟之中昼夜参悟,终于得知真相。
就像易云所留的遗言“今日得遇仙缘,方知仙家真剑,乃无形之剑气”所说那般,从“昆吾”到“欧冶”,再从“欧冶”到“剑道”,血脉传承或许总有一天消退,但这些造就了春秋之际煌煌剑道的天外事物,理当要由剑道受益的后辈们一力承担。
这些包围住了江闻的身影,像是一块块熏黑的焦炭,却有着凶徒们狡狠惨虐的五官,和难以斩杀诛灭的生命力,随着一具具尸体不合常理地于黑夜中复起苏生,如浪潮般不断朝着江闻发起冲锋。
看着如出一辙的嵯峨黑夜,江闻仿佛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深深呼吸之后拔出长剑,再度化身成为黑暗中的夜叉,剑刃劈刺在失去颜色的敌人身上犹如败革,浑不受力,却丝毫没有减退江闻的锋锐之意。
江闻深吸口气拔出湛卢古剑,面对尸山血海毫无波澜,恍惚间想起了他初出江湖时,在雁门关外最为凶险的一战。
无数士兵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箭矢铺天盖地、硝烟遮天蔽日,战事从黑夜持续到白昼,又从白昼持续到黑夜,他已不知杀伤也多少辽兵,却又不知还有多少辽兵想将他们留下,哪怕江闻靠着坚强意志支撑,都无数次差点要说出“必可活用于下次”这样的话。
江闻静静思考着,不知湛卢山中还隐藏着多少他尚未知晓的奥秘,又不知有多少奥秘像欧冶子铸剑那般流散到了广阔人世间。可这些思绪一瞬间涌起,就在一瞬间如漫天星河熄灭,只剩下一句发自内心的问候。
“你们,准备好再死一次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