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徐鹤之(2 / 2)尤物公子(女尊)首页

我二人正说着闺房闲话,远处忽有一抹玄红的高大身影踏雪而来,正是元甍帝赵嘉宁。她梳着家常的牡丹髻,顶纯金花树冠,两侧各有三扇博鬓(2),无比华贵。

狸奴提着灯跟在后头,笑道:“陛下小心,雪天路滑,摔了您的贵体可怎么好。”

她声音嘶哑,如此谄媚而笑,越发古怪可怖。

我跪地行礼,赵嘉宁也不看我,只随口令我起身。她撩袍坐在舅舅身边,笑道:“六郎真会享受,雪日赏梅,烹茶清谈,倒是自在。”

舅舅伏在九五之尊的膝头,闲闲笑道:“妻主怎么来了?赵弟弟伺候的不好吗?臣侍这里庙小,容不下妻主这尊大佛。”

赵嘉宁旁若无人刮一刮他的鼻尖,调笑道:“朕不过去赵持正那里一夜,你便吃了酸醋,古人说,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当真不假。”

我含笑饮一口木樨茶,舅舅在陛下跟前根本不似三十余岁的男子,倒像任性的顽童。

赵嘉宁已老,鬓边微有银霜,却油嘴滑舌地惯会哄劝男人。她抱住舅舅的腰肢,笑道:“你侄子还在呢,当着侄子的面吃酸醋,也不怕人家看你这当舅舅的笑话。”

舅舅偏过头:“哼。”

赵嘉宁哄道:“朕这次来,是给你带了好东西。算是妻主给你赔礼,如何?”

言罢,狸奴拍一拍鹿尾拂尘,便有一排缁衣宦娘垂首捧物而来,精致的金丝梨木托盘里满是五颜六色的吴陵缎,花纹精美,令人目不暇接。

天下锦缎中,以吴陵缎最为珍贵。这一叠一叠的吴陵缎悉数加来,恐怕要价值连城了。

赵嘉宁于锦榻上盘膝而坐,转动着翡翠扳指,对他道:“喜不喜欢?”

狸奴甩一甩拂尘,谄笑道:“贵君千岁哟,这可是陛下亲自去内务府给您选的。要奴才说,阖宫里论恩宠,谁比得上您呐。”

舅舅似笑非笑地伸了个懒腰,潇洒地一扯袍角,往前走去,似在细赏吴陵缎。他取一匹釉红的缎子,骤然以金钗划碎。

裂锦之音颇为清冽——

损坏御赐之物,乃是大不敬之最。我唯恐陛下动气,连忙跪下:“陛下息怒!舅舅!你这是做什么?”

福恩、福满将我搀扶起来,低声道:“郎君不知道,我们千岁时常这样闹呢,陛下不会生气的。”

舅舅轻咬金钗,眉眼中有猫儿一般的狡黠:“臣侍呀,最喜欢听缎子碎裂的声音。”

赵嘉宁果真不曾动气,只是笑道:“是朕宠坏了你。”

舅舅又扯过一匹象牙白的吴陵缎,再以金簪扯碎,赵嘉宁含笑而看,像是看自己宠爱的猫儿撕咬绣球似的。唯独我听那声响,自觉心惊肉跳。

我想起南城岗子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饱腹,连一口薄粥都求而不得。而舅舅却仗着君王的宠爱,撕扯价值连城的吴陵缎取乐。

我轻声劝道:“别撕了……这些可都是银子。”

舅舅却笑道:“这有什么?我撕了一筐,还有下一筐呢!千金难买我欢喜!”

赵嘉宁扶一扶游龙戏凤的博鬓,含笑道:“鹤之不必说了,你舅舅喜欢,便由他去!”

狸奴最是体察君王之意,她令两个小宦娘拿了剪刀,在梅花枝前不停剪烂华美的锦缎,使之变为碎缕。这一声声泠泠裂音,仿佛是敲打在我心头。

待几捧吴陵缎皆被撕碎,舅舅这才展颜而笑,他这一笑,万般风流,怪道多年圣宠不衰。

赵嘉宁将舅舅拥入怀中:“如何?六郎不生朕的气了罢?”

舅舅却不言语,抬头吻一口陛下的耳垂儿。

赵嘉宁大为开怀:“皆说千金买一笑,当真不假!朕今日也算是千金换美人一笑了。”

眼前帝王与宠君正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好一副梅花伉俪图。地位显赫的宦娘狸奴弓着身子立在不远处,她没有头发,五官丑陋,筋骨纠结,一眼望过去,我很难把她当做女人。分明烧毁的面孔上看不清表情,无端令人觉得,她的谦卑里面,包裹着狰狞的灵魂。

回府时,我因贪看沾惹月华的梅花,不肯坐轿,便肩披鹤氅,踏雪而行。鸦乌色的夜挥洒而下,冷月缠绕云丝,几枝瘦梅横斜,暗香疏影,寒寿分香。

我不舍得摘花,只以指尖轻触开在细雪里的瓣子,骤然想到“银烛秋光”写的话本子,不由低吟道:“踏雪而寻,秉烛而见,不见花叶,却见故人。”

红墙上忽传来一声轻笑:“这是我写的唱词。”

我抬眸而望,是海棠春洒脱不羁地坐在墙檐上,两支碧玺桂花双股钗都正正当当地插在髻上,怀里抱着几只肥得不见眼睛的鼠儿。

我问道:“海姑娘……竟会写书?”

海棠春抱起一只鼠儿,亲了一口:“正是,我便是‘银烛秋光’。”

我一时心动神摇,眼中满是梅枝的香影,仿佛出了俗尘,身入画境。

海棠春朗声笑道:“今日不甚跌落钗子,惊了徐公子芳驾,画屏赔了礼,我却没来得及致歉。徐公子,对不住了!”

终究是外女,我不好与她说太久。我寒暄两句,便登上软轿。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碧玺桂花双股钗在夜色里散发柔和的光。我无端觉得,那一支跌落轿前的钗子,是冷画屏为她簪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