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戬:“……”
这是什么鸟人?
支将军虽然是武将出身,但可能是多年修行的缘故,他脾气很温和,乍一看,就像个平平无奇的书生。这形象无论是与传说中的大英雄,还是仙门的升灵峰主都大相径庭。
直到这时,庞戬才意识到升灵为什么是“九霄云上人”。
庞都统在天机阁里混了小一百年,除去他在外地公干没赶上的年头,也接待过五六位仙使了——筑基后期、乃至于筑基大圆满的也有,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手段。
凡人一生功过善恶,不管什么阴私、什么“天知地知自己知”的事,在支将军面前都成了透明的,只要他想知道。
他好像就是那个目睹了一切的“天”和“地”。
支修随手将“赵文宏”的名字划掉了,问道:“天机阁里有赵家人吗?”
“有,”庞戬都替赵誉丢人,“我这就告诉赵师弟,让他自己回家看着办。”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支将军就将原本的征选名单划掉了将近一半:“还有预备人选吗?”
“师叔,”庞戬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道,“您不觉得……藏污纳垢吗?”
“有些确实不像话,”支修十分平和地就事论事道,“有问题的我都勾掉了,好在都是世家子弟,不难查也不难找。该谁管,一一处置了就是。”
他说着抬起头,修长的凤眼好似一双平湖,不偏不倚地映着美丑,不惊也不怒,让人看一会儿,心里就跟着安静了下来。
庞戬沉默片刻:“是,备选名单同僚们应该都整理了,师叔容我去找。”
一会儿工夫,赵誉呈上了备选名单,没敢多说,灰头土脸地回家收拾不肖子孙去了。
支修勾勾点点,很快将三十人的终选名单列了出来,递给庞戬:“后面不用看了,今年就这些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有个蓝衣进来说道:“师叔、都统,那天偷袭青龙塔的邪祟被抓到以后就都自尽了。安乐乡里的几个即便当场没死,也没能挨过一次搜魂,咱们只审出了一鳞半爪。这些人平时用‘转生木’做的仙器传信,联络时不用真名,参拜的邪神名唤‘太岁’。具体情形已经整理成册,请师叔过目。”
支修道声“辛苦”,接过来细细翻看:“这次是我疏忽误判,没料到这邪修竟至升灵圆满,累诸位跟着担惊受怕了。”
庞戬就问:“师叔,邪修不是很少能过筑基关吗?怎么还会有升灵邪修?而且……”
“唔?”
庞戬犹豫了一下,怀疑自己这么说话是不是太狂了,但支将军的眼神就是给人一种“在他面前说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能涵容”的感觉,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这个邪修有点弱——当然我肯定是仰断了脖子也看不见人家脚底下烟的,但……就觉得跟我想象中的半步蝉蜕不太……不太配得上。”
他说完等着支修笑,支将军却没笑,很把他的话当回事似的,思忖了片刻才点头道:“确实。此人身上谜团很多,师门目前知道的也有限。不过你们放心,这样的邪修千年难见,出世都有大动静,师门会提前知道的。”
庞戬立刻听出支修不愿多说,知道玄门中诸多忌讳,长者不告诉的不能随便打听,便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追问。
支修却含笑端详着他道:“文昌啊,那天安乐乡林中,若我没看错,你应该是灵骨已就、道心铸成了吧?既已圆满,想要更进一步吗?”
庞戬倏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支修说道:“筑基要入内门,我虽不收徒,但‘接引令’还是能帮你拿一份的。”
跨过筑基,就真正脱离凡尘,得长生了,没有修士不心动,那是无数人间行走一生求而不得的。
庞戬也是人。
可他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了明显的挣扎,却又把话咽了。迎着支修温和的目光,他一低头:“师叔,入内门……就不再是‘人间行走’了。”
“自然,”支修道,“规矩嘛。”
庞戬听了,半晌没言语,支将军像是有无限耐心,也不催促。
良久,庞戬才近乎郑重地说道:“多谢师叔,我当年进天机阁的时候,其实没想过在修行这条路上走多远,就想多学一点本事,给人间做条看门狗,守个太平。登了仙门从此不下山……总觉得……总觉得……”
支修笑了起来:“背叛了点什么。”
庞戬手足无措道:“哎……这……我那个……”
“不必局促,”支修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点怀念,“你跟我一个老朋友很像——这样,接引令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入内门了,给我传个信。”
庞戬晕头转向地想:我何德何能啊。
于是更坐立不安了。
好在这时,又一个蓝衣跑进来:“师叔,都统,还有件事,请问那个‘螟蛉’怎么处理?”
庞戬仿佛来了救星,差点把脑袋扭下去:“什么‘螟蛉’?”
“啊,”支修一顿,“我倒把它忘了,还活着吗?”
片刻后,庞戬见到了那只把奚平引到安乐乡深处的小怪物。
那小怪物乍一看就是个普通孩子,大脑袋小细脖,瑟瑟发抖地被带到天机阁总署。他老远一看见穿着“碧章青”色长袍的支修就拼命往后缩,像只惊恐的幼兽。
庞戬扒开他的嘴,跟小怪物一口钉床似的尖牙打了个照面,“嚯”了一声:“这是只‘螟蛉半偶’啊?”
孕妇人最容易受邪祟影响,邪祟逗留过的地方,附近出生的婴儿很容易长出畸形身。穷人家伺候不起,就只好抛弃。有的邪祟便会将这些畸形儿捡走,用邪法炼成半人半偶,续上他们的命,养在身边当奴儿宠物,美其名曰“螟蛉”(注)。
“好像有点怕我。”支修没靠近,对庞戬说道,“带灵石了吗,可以喂他吃一颗。”
庞戬“哦”了一声,摸出一颗小指甲盖大的“蓝玉”灵石珠,刚一拿出来,那小怪物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走,贪婪地吞了。
“饿成这样,也不知多久没喂过了。”支修叹了口气,“螟蛉半偶不是活人,不能吃喝,得靠灵石为生——这是哪个邪祟炼的吗?”
“是,”那回话的蓝衣道,“原主已经死在安乐乡那林子里了。”
“要吃灵石?怎么不干脆以吞金为生呢?”庞戬咋舌道,“反正是邪祟的东西,我看处理了吧。”
小螟蛉没想到他更凶残,吓得直往蓝衣身后躲。
“文昌别逗他,半偶可能因为炼制手法,智力不及普通孩童,也多少听得懂人话的。”支修将军说道,“灵智未开的小东西,正邪与它不相干。我带去潜修寺吧,看看有没有大户人家子弟愿意收养。”
“说起这个,” 庞戬“想起了什么”似的,翻了翻剩下的备选弟子名单,“哎?那个奚士庸怎么没在备选名单上?”
“你说安乐乡里那个……跟你一样胆大包天的小家伙?”
“那是永宁侯世子,宫里皇贵妃的侄儿。大名奚平,按理说应该……”庞戬十分做作地“不甚在意”道,“哎呀,奇怪,可能是奚氏人丁不旺,手下人一时疏忽漏了。”
支修一笑,知道庞戬是故意的,也没拆穿,顺手在纸上写了奚平的名字,奚少爷那张扬出挑的脸就浮在了纸上。
奚平的“罪状”简直罄竹难书:某月某日,伙同某某、某某某等人,为一女伶敲闷棍殴打兵部侍郎之子;某月某日,酒醉,春香楼大放厥词,骂哭鸨母;某月某日,给某某人坐骑下泻药;某月某日在庄郡王府恃强凌弱,撵猫上树……
庞戬:“……”
这熊孩子可真是个宝藏,太解闷了。
支修笑出了声,在终选名单上将奚平的名字添了上去:“那就多加他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