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丽被颁发杰出校友勋章的这一年初,长江大学上任校长被正式立案调查。不久,原长江大学的领导班子成员纷纷落马,其中包括何康宁。他是在滨江大道的家中被带走的,办案人员把他家里细细搜查一遍,叶紫枫弯着身子梗着头,双眼麻木地看着他们折腾一整天。搜查的人很有经验,在那排老版金庸全集夹缝中,发现何康宁亲笔写下的长江大学违纪违规记录。
长江大学的整体贪腐受到巡视组的重点监察,案件审理得十分迅速,涉案人员相继受审。
何康宁服刑已经快一年,逄丽才抽出时间去看望他。走进探视间那个佝偻的男人,她都有些不敢认,何康宁头发几乎全白,梳理得很整齐,此时他看起来才像他真实的年龄,逄丽才明白,之前的一头黑发是他染的。
两人对坐许久,不知道如何说第一句话。那股熟悉的似有似无的桂花香,再次飘进逄丽小而俏的鼻腔。还是何康宁先张地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知道你不缺看望的人,也不急着来。”
何康宁听出她话中之意,他没接话。
“小姑娘,年龄不同,境遇不同的人,不可能真正相互理解的。你知道我当年喜欢你什么吗?有些事情感觉得到却难说清楚,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信得过的姑娘……信任,是世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信任你,你却不一定立刻信任我,我们境遇不同……那个女人,与我有着近似的经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共同点……”何康宁轻描淡写的几句,表明他没有兴趣在此时提及其他人。
接下来,何康宁向逄丽讲述了一段他从不对人提起的旧事。
“我本来不姓何,应该姓蔡。我的祖母是陕北靖边人,是祖父在外面娶的二房,听说她人长得特别漂亮也很能干,他们共生下两个儿子。可惜,在我父亲六岁的时候,祖父就被他家里人弄回去,再没有音讯……他的整个家族解放前迁移到包头市。他被弄回去时刚解放,我祖母怕娶两个老婆的祖父被政府追查,硬是不说出他的去向,只说孩子们没有父亲,两个孩子一直上不上户口,加上闲言碎语,最终逼得我祖母寻了死路,剩下我父亲兄弟二人。当时大伯才十八岁,我父亲十五岁,大伯说那个地方不能呆了,领上我父亲一路要饭,往河南走,在那碰上个游方的和尚收留下他们,又跟着和尚继续走,快到江苏的时候我大伯病死了,我父亲说他不想走了,大伯埋在哪,他就停在哪吧。”
“你爷爷姓蔡?去了包头?”逄丽来时想不出该跟他说什么,没想到他自己说出这么多话。
“嗯,我记得很清楚,名字叫蔡子箴。他是陕北一家大户出身,是个有本事的人,在留学苏联的时候参加革命,但祖母也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从来不多问,父亲说小时候家里常常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拿枪的也有,还来过外国人。有时祖父一走就是很长时间,他没跟祖母说到底做什么,对外的身份变来变去,回到包头后,祖母以为他又去做那些秘密的事情,不敢去找也不敢打听,后来才知道他在哪里,再往后的事情我们都不清楚……”
“插队那年,我就在内蒙,曾偷偷去过一次包头,我想见见他们,可是没找到……”逄丽盯着徐徐道来的何康宁,他又变成那个陌生的何老师。
“大伯死后,父亲留在盐城,入赘到我母亲何家。母亲很早就去世,父亲把我们带到十几岁。祖母交待不要把祖父的事情讲出去,我父亲也害怕说不清楚,就一直说他是孤儿。就因为他这个孤儿的身份,村里三番五次的调查上报,很多事情都不让他参加,我父亲他啊,也是有能力的人,却憋闷了一辈子。我到内蒙插队后一年,他也走了。自那以后,我感觉自己就像断了根的浮萍,随处漂泊……人啊,不知道活着为什么,飘泊一生,哪里都不是属于你的归宿……努力得到过的,最终还是一样,都会失去……”
逄丽被他复杂的故事说得没了情绪。这么些年,她脑子里反复批判过自己的家庭,却从未去全面了解过他,原来,何康宁与逄元庆一样,并非生来就是她见到的那副模样,他们身上的每种姿态都有来处。
“丽丽,你去帮我看看叶紫枫吧!”最后,何康宁提出这样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