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垂眸拿起一方锦帕擦拭着汤勺上沾的油渍,将干净的勺子轻轻搁在桌上,朝奏折伸出手,指腹在纸沿上滑过却没将奏折拿起来,手只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收了回来。他歪头似是沉思,而后略带苦涩地笑了:“如果大哥还活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如万钧重砸在我面前,我不可置信抬眼去觑看他的神色。如画的眉目,沐浴着昏弱暗昧的烛光,看不清神色。魏春秋捏起手指上前,惊诧而惶恐地念叨:“殿下可不敢乱说……” 我的神思穿过这些冰凉而漫长的尘光,掠影般回忆往事。怀淑病了那么久,太医束手无策,直至最后油尽灯枯,他由内侍检验过尸体,而后仓促殓入皇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无可能造假。他,不可能还活着。 深呼了一口气,重又抬头看萧衍,却发觉他一直眸光专注地盯着我。 “这……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脸一直紧绷着,稍有松懈便要哭出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将目光移开,视线悠悠转转,游弋而涣散:“内殿已收拾好了,你早些歇息吧。行宫里事多,近些日子孤不能一直陪你,不要乱跑。” 我迷惶神惘如在梦中,无意识地点头,茫然地回内殿,险些撞翻了梨木花架。 -------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犹如劈开尘世繁烟,收拢着一段段支离破碎的回忆。怀淑的案桌上整齐摆着书籍典册,纤薄的宣纸上以行楷撰写了一行字: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与尘光同在。他自繁花坠影里抬头看我,眉眼有些模糊,言语却清晰可闻:“所谓仁政王道真得只有在朝堂上才能实现吗?难道宫宇之外,江河湖海之间就没有道了吗?那里的道应是比这里得更纯粹罢。” 我站得远远得,看他翻动着书页,脸上挂着认真却迷茫的神情。 “道长为孤批命,乃是天煞孤影,注定一生飘零,无亲无故无友。可是孝钰,我明明有父皇,有母后,有你和衍,还有舅舅和外公,为何会是天煞孤影?” 窗墉之下,梳着丫髻的我托着腮,一双眼睛乌灵水亮:“太子哥哥你何必要听那些道士胡言乱语,我父亲常说他们妖言惑众,尽会蛊惑人心。” 怀淑笑了笑,将桌上写过的字笺捻起撕碎,扔进了手炉里。燃动的火苗一点点将纸笺吞噬,冒出灰扑扑的烟,翻转飘动,最后只剩下一炉灰烬。 ------- 晨起,日光大好,有乌鹊南飞。我依旧穿着昨天的窄袖襦裙,正守着点心喝小米粥,意初风风火火地闯进殿里,神采奕奕:“姐,你快收拾换身衣裳,大哥在行宫外等我们呢。” 嬿好皱眉:“不行,殿下嘱咐过了,骊山不安宁,姑娘不要到处乱跑。” 意初大叫:“嬿好姐姐,你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大哥吗?姐姐终日闷在东宫里,好容易出来玩一趟,你怎么还要管束着她。” 我将最后一点粥喝光,站起身摁了摁嬿好的肩膀,以委以重任的姿态对她说:“去把我的男装找出来,还有守好了殿门,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正卧床休养呢。” 嬿好一脸生无可恋地看我。 ------- 骊山之外,绿杨阴里,意清修身玉立,正捏着一截柳枝对空发呆,见我和意初从石阶上下来,迎了过来。 “我左思右想,骊山外的集市有些乱,还是不要去了罢。”他冲着意初说。 意初将头摇得犹如筛盅,抱怨地说:“大哥你答应我了,要带我和姐去得。”意清板起了脸,颇有些父亲的□□:“我那是怕你冒冒失失,自个儿出去闯祸。” “我不管”,意初耍赖似得坐在石阶上,任秋风将鬓前发丝吹得凌乱,他将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抬头可怜兮兮地看意清:“哥,我听说骊山外的集市特别好玩,你就带我去嘛。”温软白皙的面颊微微鼓着,少年的唇角红润如樱,微显的棱角中带了几丝年少的俏皮。 不知为何,耳边清泉逐石流,昨夜萧衍的那句‘如果大哥还活着呢’如同深涧里的波流一圈一圈地荡漾,怎么甩也甩不开。意初来叫我时尚处于蒙昧状态,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奇道:“姐,你怎么魂不守舍得,大哥答应带咱们去集市玩了,你可得跟好了我们别让人拐去。” 我如梦初醒,横了他一眼。 那令意初魂牵梦萦的骊山集市,其实不过尔尔。街衢两旁鳞次搭起了摊子,贩卖釉彩面具、新窑陶罐、钗环扇子……另有面摊和茶摊,简单地支起帐子,摆了粗陋的桌椅,热气腾腾的面汤锅里冒出面食的清香。 没走几步,意初便嘟了嘴,“这骊山的人是有多孤陋寡闻,这样的地方也算好玩么。”话音甫落,我们行至一处小巷,里面传来一阵清朗悦耳而微有调侃的声音。 “姑娘,我只不过问你几句话,又不是要将你逼良为|娼。你为何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得?” 我们闻音止步,一齐转身往巷子深处看去。 女子被逼至墙根,捏着绣帕抹眼泪,一脸的胭脂痕花残粉褪,她身前站了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子,瘦削的肩腰,一身褚红襕袍贴身地穿在身上,他背对着我们,对女子步步紧逼。 “大……大人,小女子只是终日守在闺阁里,柜上的事不大过问得。”两行清泪流下,端得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意初想要上前解救这女子,被意清伸出胳膊一挡,朝我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男子略微低头,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我向邻居打听过了,人家怎么说薛记当铺的薛大小姐最是能干,薛老爷身子骨又不大好,柜上的买卖十之八九要经大小姐的手。” 薛小姐眼神闪烁,将头偏到了一边,抽泣着不语。 男子乘胜追击,声音较之前冷厉了几分:“大理寺办案,本官本不必费这些周折跟你磨嘴皮子,直接令官兵将你和你爹锁拿了下牢,不怕有什么审问不出来得。可若是那样,街坊四邻得看着,传出去,你们家这买卖怕是不好做了。本官不愿砸人饭碗,你可别不知好歹。” 薛小姐抹了抹眼泪,嘤咛着:“不是小女子不愿意说,只是大人问的这样东西牵扯了一些旁的事,若全说了出来只怕我们家这买卖也同样是做不下去了。” 男子闻言,稍一思忖,含笑着说:“你只管将本官问的都说出来,至于牵扯到什么旁得,本官头顶上就顶着那么一件差事,懒得多管闲事。” 薛小姐犹豫了一会儿,反复抬眼觑看男子,手捏着锦帕用了用力,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大人拿来的青玉簪确实是小店卖出去得,来买簪子的人与家父有多年生意往来,时常向家父出手一些……”薛小姐忌惮地看了男子一眼,压低了声音:“一些来历不正当的物件,成色好,价钱低,家父就贪这些便宜,我劝过他好些次他都不听。” 男子缄默了片刻,微垂着脑袋似是在思索些什么,他问:“你可知那人叫什么?从哪里来?他每次出手的东西可有详细记载?” 薛小姐摇了摇头:“每次他来都是爹单独招待得,我隐约听爹叫过他叶老板……至于叫什么,从哪来,我是真不知道。不过……”薛小姐低头琢磨了一番,道:“那些东西总要出手,我另做了本账册……” 男子将抵在墙上的胳膊拿下来,后退了几步,姿态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倒有了几分商量的语气:“薛小姐,这案子如何重要方才在店里我已说过了。本官不愿声张,你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你将那本账册悄悄地拿出来交给本官,我保证再不为难你。” 薛小姐心有顾忌,犹豫着说:“可……大人如何保证?” 男子挺起胸膛,气势如虹:“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会言而无信?再者说,你们只是寻常商家,本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你们又有什么意思?” 薛小姐点了点头,警觉地环顾四周,意清眼疾手快地将我和意初从巷口拖至一旁,抵在墙根下,避开了里面人的视线。 “那账册我随身带着”,衣袖摩挲窸窣的声音,薛小姐将一本蓝底账册交到那人手里,不放心地问了句:“大人,您当真不会再为难我们小店?” 男子将账册匆匆翻动了一遍,大马金刀地摆了摆手,“本官唬你作甚?你悄悄地回去,将嘴闭严实了,若多嘴多舌惹祸上身,那本官可管不着了。” 薛小姐忙应是,谨慎地环顾了一番,才捏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从巷子里溜了。 我摸着墙根上砌着的粗粝砂石,心中暗想,看样子这男子应是大理寺官员,颇有些机敏才智,了了几句话便将东西套了出来。 身后有人走近,仔细地往我们这边瞧了瞧,立马肃正了神色,躬身道:“沈少卿。” 我仔细一看,足有四五个壮年男子,腰间别着长刀,虽然穿着便服,但端看气度与走路的姿态,不出意外是官府中人。 果然,意清摆了摆手,问道:“你们到这儿来办案?” 为首的男子颔首,应道:“我们随宋寺正来查骊山闹鬼一事,那个数月前被溺死的内侍遗留下些物件,宋寺正挑出些可疑的。” 正说着,先前说话的男子从巷子里走出来,见官兵在巷口围成了圈,面露不虞正好像要张口训斥,一转身堪堪将视线撞上了意清。 严厉的神色自他脸上瞬间消散,一抹极灿烂的笑浮上来,一整套神情变幻极其自然水到渠成,全然看不出丝毫粉饰僵硬的痕迹。 “少卿,您今天不是休沐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意清低头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尴尬,看了来人一眼,侧身向我和意初道:“这位是大理寺寺正,也是今科三甲头名宋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