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卢玄慎,如今的卢玄慎风头正盛,皇帝宠幸不说,整个卢家也几乎全在了他掌握,于是即便年已四十“高龄”未曾婚娶且有各种隐秘揣测,依然不妨碍卢玄慎成为整个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不少高门贵女都指望着拿下这位金龟婿,不过卢玄慎一直不为所动,无论任何人任何门第想要联姻,都直言相拒,而卢家那边,被架空地已经毫无实权的卢攸,整天没事儿干也追着卢玄慎逼婚,仿佛将此当成了余生唯一目标,想着法儿地往他身边送人,为此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也令京中人对卢玄慎到底为何坚持不娶妻而猜测纷纭,什么好男风、阳x等小道消息更加甚嚣尘上。
如此种种,乐安偶尔听到几耳朵,几乎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
然后更加远离了会听到这些乌七八糟东西的场合,除了必要的祭天祭祖等,几乎再不出席会听到这些消息的场合。
而是更加深入民间,如真正的普通人一般在街头民间游荡,以致京中人都知道了,想要找乐安公主,去公主府或其他高门大户办的宴会甚至宫宴都是没辙的,得去大街上、去田地间、去工坊里、去人群中找她。
因为她这种做派,因为她被普通百姓越来越多地提及和赞扬,京中甚至还又暗暗起了一些流言,说她在沽名钓誉,收买民心,不过这流言并未流行多久,甚至乐安都没来得及听到原本负责探查消息的侍卫大半都被她派去跟随睢鹭去琼州,于是对舆情情报的掌控便弱了许多,便已经消弭无踪,还是李承平自个儿巴巴儿来告诉了乐安,又说自己已经严惩了散播流言的人,乐安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尽管如此她也并不在意。
甚至没有问李承平究竟是谁散布的着流言,卢玄慎?王铣?还是其他什么看她不顺眼的人?都有可能,但也都无所谓。
总之都是一概地令人厌倦罢了。
厌倦到某一天,当乐安就蹲在街头,和一个雕版工聊雕版印刷时,眼角余光看到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似乎在看她,她抬头望去,看见卢玄慎就坐在马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的视线没有一丝停留,仿佛只是看到一条狗在墙角撒尿那般,转瞬便移回了视线,继续和那手舞足蹈的雕版工交流,没有再看那人一眼。
后来卢玄慎又看了她多久,什么时候走的,她统统不知道。
之后卢玄慎似乎还投了帖子,想要见她,也全被她置之不理。
她没心力更没兴趣探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丝毫不关心他怎么想的,只要他还还是一心为了皇帝,只要他还能把卢家攥在手里不让卢家与皇权作对,那么她就对他没有丝毫兴趣理会。
其他各色朝臣,甚至李承平,也皆然。
就连聂谨礼黄骧柳文略等人,乐安也愈发减少了与他们的来往,毕竟他们现在是李承平的臣,而不是她的臣。
如此春去夏至,夏往秋来,人越大,越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乎是一转眼间,时光便从指隙悄悄溜走,翠华山上枫叶红遍时,乐安与希微再次对坐品茗,突然意识到,睢鹭已经离开半年多,而希微便是去年此时回到京城。
“你今年怎么不外出云游了?”乐安问希微。
往年,希微十年里至少得有八年是在外云游的,好不容易回京城,却最多也不过待半年,便又要收拾行囊重新出发,去寻访那些乐安只在舆图上见过的名山大川,但今年,她却一直没有再动身启程的意思,以致京城居然越来越多人想起还有李希微这么个存在,甚至还因为乐安的不时造访,让一些找不着门路攀附乐安的人,曲折找到她这里来。
“累了。”希微微笑着对乐安说。
“嗯?”乐安惊诧地看她。
希微白她一眼,“很惊讶吗?”
她又叹一口气。
“你看,我都五十岁了,这个年纪,折腾不动了,也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了,在外云游,纵使风景再好,山川再壮美,也不是吾心安处啊”
希微说着,看着眼前的翠华山,和山外那轮廓巍然的京城,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
纵使对这座城、对这座城里的人有再多厌恶和不满,但这终归是她的生长之地,她曾经厌恶这里,所以遁入道门,所以四处云游,但兜兜转转数十年,曾经年少时的戾气和热血渐渐磨平沉淀,游荡已久的心灵也感觉到了疲累,于是正如落叶归根,人终究也要有一个去处,而大多数人的去处,都不是那些秀美壮丽的他乡,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因为故乡有熟悉的风景和人们,有着心灵的安栖之处,她,也不例外。
乐安怔怔看着希微。
是啊,希微都已经五十岁了,她比希微小了八岁,所以如今是四十二岁。
希微已经累了,所以她要叶落归根,在这座城,在这座观,平静安稳地度过剩余的一生,因为这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纵使有再多怨恚,再多不喜,也终究是割舍不下。
那她呢?
与希微相比,明明她与这座城的羁绊纠缠更多更紧密,她真的能在一生已过半的时候,毫无牵挂地舍弃这一切,去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吗?
那里会是她的归处吗?
“想什么呢?不会是担心你那小驸马有没有在琼州给你戴绿帽子吧?”
希微的声音猛不丁地打断她的遐想,她笑笑,回她一个“是啊是啊怎么办我好担心啊”,得到希微一个“我信你才怪”的白眼后,又笑着低头,牛饮般猛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却不料动作太大,将漂浮在茶面上的茶叶都喝进了口,当即呛住,然后将整口茶水都喷了出来,其中一小半都喷到了希微的身上。
希微看着被茶水喷湿的道袍,黑着脸,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不会真担心那档子事儿吧?”
乐安回过神,摇摇头,笑自己,又对希微摇摇头,道,“不是。”。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事就好了。
从翠华山回来后,乐安便有些不一样了。
这是冬梅姑姑观察得出的结论,其具体不一样之处体现在,乐安突然又对那些熟人们办的宴会有了些兴趣,会挑挑拣拣地参加一些宴会,还主动请了交情好的几个朝臣如聂谨礼等在府中小聚,人也不像前阵子那般,经常无精打采地模样自从婚前那一遭后,冬梅姑姑便额外注意乐安的心情状况,加之睢鹭临走前还特意跟她嘱咐过,因此这次冬梅姑姑便及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但注意到也没有办法,无论冬梅姑姑说什么安慰开解的话,乐安都仍旧是那副模样。
但现在,也不知怎么,她突然不再无精打采了,就连听她说那些从老姐妹口中听来的朱门八卦时,都又像很久以前一样津津有味了。
冬梅姑姑寻思着莫不是驸马在信中又施展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让乐安好起来,又或者是希微道长的功劳?
但不论是谁的功劳,只要公主好起来就行!
冬梅姑姑欢欣鼓舞。
这个变化,李承平也察觉到了。
自睢鹭走后,李承平登门见乐安的频率,便与乐安成亲前无异,甚至比之前更甚,只要有空,他总会来公主府看看乐安,和她说几句话,甚至也会向她询问朝政上的事,甚至主动问她要不要干预一些朝事。
他急切想修复两人之前产生的那一丝裂痕,以及填补睢鹭离开后她可能会有的孤独幽怨,但是乐安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她对他言笑晏晏,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过嫌隙,仍旧是最亲密的亲人。
但是李承平的确感觉到了。
她的厌倦和不开心。
哪怕对着他笑,可笑里也全是敷衍和漫不经心,就好像他是不得不应付的差事,是胡搅蛮缠不得不哄着的小孩子。
他想让她像过去一样指点甚至批评自己,让她走在前方,引导着自己,可是她已经不想在走在他前方,甚至不愿与他同行,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说好,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仿佛那些顺从的朝臣。
可是,这分明不是她。
她也并非真的对他如此顺从。
她只是厌倦了他。
不独是他,连同这座城,和这座城里的许多人,都被她厌倦了。
她想离开这里。
她想去那个遥远的琼州。
李承平看出了她的心意。
所以愈发不安和惶恐。
可是她不说,不表现,他便也没有勇气揭穿,更没有勇气说,姑姑,你去吧,去那个地方吧,不必再管我了。
然后便一直自欺自人到现在。
但现在,乐安看着他的眼神终于变了。
变得不再敷衍,不再漫不经心,变得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会嘴角噙着笑,纵容又珍惜地看着他,会仔细认真聆听他的话,会分析他作为的得失,会指点他如何行事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就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嫌隙一样。
李承平大喜过望,他越发频繁地造访公主府,像小时候一样依赖着她,将朝政巨细无遗地都说给她听,甚至后宫有什么苦恼也都说给她听,他以为一切都回到了最初,他以为她已经断了那个离开的念想。
直到某一天
乐安再也收不到睢鹭的信。
那是平平无奇的秋日的一天。
京城已经入了秋,但乐安收到的睢鹭寄来的信,所描绘的却还是盛夏的光景,因为琼州与京城有着一个多月的“时差”,所以虽然几乎每日都能收到琼州来的信,信上的内容和睢鹭的处境,却是隔了许久的,那最后一封信上,睢鹭说他要带人去一处据说极为凶悍的山民聚居地,写信的第二日就去,还开玩笑说希望这处山民的首领不要再看上他了。
但睢鹭的第二封信迟迟没有到来。
起初乐安并未在意。
从京城到琼州,山长水远,哪怕是用官驿寄信,信件送迟了也是常有之事,虽然睢鹭是一天写一封信,但乐安经常是好几天收不到一封,然后又在同一天收到好几封。
虽然这次,已经接连五六天都再没有收到来信。
但也还算正常。
但五六天正常,七八天、十来天、甚至半个月呢?
连续半个月没有收到来信,乐安终于按捺不住,甚至主动派人去离京城近的几个驿站去问。
驿站却说一个多月前的信早就都派发完了,就连新送来的信件也已经派送。
乐安还查了以往信件上,从琼州到京城各地驿站的印戳,又找李承平询问各地驿站有无什么水旱灾害可能导致信件堵塞延期。
得到的答案,却是一切正常。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睢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