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俩。”

我听出了薇薇和林磊的声音，给她俩开了门：“这么晚了，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薇薇笑着拿出藏在身后的洋娃娃：“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玩我的洋娃娃吗？今天就带给你一起玩。”

看到洋娃娃的那一刻，我那灰暗又害怕的心情得到了一点点治愈，伸手试探地摸了摸洋娃娃的金色波浪卷：“真的吗？你之前可都不允许我们碰的。”

这一次薇薇果然没有阻止我，半个月之前我因为碰到了她的洋娃娃被她埋怨了整整两天，还说这个洋娃娃是只属于她的，谁都不可以碰。

薇薇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支吾道：“之前那是因为……哎呀，反正你就说嘛，要不要玩。”

面对这个送上门的好机会，我当然不能错过了，点着头：“玩！”

林磊本来对洋娃娃不感兴趣，可是这一次也跟着我们一起玩。

奶奶从柜子里翻出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我们仨坐在铺着凉席的地板上，开始有模有样地穿针引线，为洋娃娃做了各种各样好看的小衣服。我三岁的弟弟浩浩坐在旁边吃饼干，总是伺机捣乱，烦人得很。

跟小伙伴一起埋头认真做衣服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些焦躁不安也慢慢抛掷脑后。

林磊捏起一块长方形的碎花布，不解地问：“薇薇，你确定这是你做的衣服？”

薇薇得意极了：“对啊，你们都没见过吧，这可是抹胸裙，特别时髦，外国模特都这样穿呢。”

“你怎么知道外国模特这样穿？”我好奇地问。

“我看了我哥买回来的杂志啊，那上面好多外国女人就是这样穿的，我的洋娃娃也要这么穿。”薇薇说着把那片碎花布裹在洋娃娃的胸前，这样看上去是有点衣服的样子了。

“这哪儿是衣服啊，浴巾吧。”林磊冷冷地说。

“你不懂！”薇薇赌气。

林磊耸耸肩，表示公主大小姐的世界她不懂，转身从兜里掏出魔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这天晚上，她俩都没有回家，直接在我家里陪着我一起睡。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紧紧抓着薇薇的胳膊，带着哭腔说：“怎么办？我好害怕，我的爸会不会回不来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会的，不会的。”薇薇笨拙地拍打着我的背，可我更难受了，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你爸爸是不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林磊转过头，对着我冷静地问。

“是。”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说话挺算数的。”

我想起爸爸很多次教育弟弟：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说话算数。他自己只要是答应过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也正因为这样，比起我那粗心大意还有些唠叨的妈妈，我更喜欢我爸。

“那不就得了。”林磊笃定又轻快地说。

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你不是说过他答应了要给你买好吃的回来嘛，所以啊，你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嗯。”我听完之后心里踏实多了，再后来我们数着天上的星星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的最后，我爸爸带着一大包零食回来了，其中有我一直想吃的旺旺雪饼和大白兔奶糖，那时候的大白兔奶糖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可是高级糖果，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平时都吃不到呢。

我爸特意来到我的房间，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静静啊，这包糖果是专门留给你的，快藏起来，别让弟弟发现了。”

弟弟正处于换牙期，不能吃糖果。

“好嘞！谢谢爸爸。”

我接过那包大白兔奶糖，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我认为最隐秘的位置——我的书包里，然后放心又甜蜜地接着睡觉。

“静静！你抱着书包干嘛！”

睡梦中，我被某个大力士摇醒，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胀，特别难受，起床气一上来，我就变得很暴躁。

才睁开眼，薇薇就歪头笑嘻嘻地看着我。

在她那金子般的笑容感染下，我内心的那股燥气平息了不少。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书包，里面的大白兔奶糖居然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屋子的门被人打开，阳光呼啦啦地照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大人们吵吵闹闹地走进来，我看到了薇薇的爸爸和她哥哥赵飞以及我的二叔，我妈，还有我爸。

“老李啊！你这下子伤筋动骨可得躺个一百天喽。”薇薇的爸爸赵大伟，人称赵老板，是个吃苦耐劳的生意人，和我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老哥们，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子。

我从床上跑下去，来到外面的院子里，看到我爸坐在一辆简易轮椅上，他的一只脚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还打着石膏，而我妈牵了一条脏兮兮的小黑狗跟在后面。

“爸，你……你的脚怎么了？”我当时脑子里反映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糕了，我爸该不会变成残疾人了吧。

“静静啊，没事没事，爸爸的脚受了点儿小伤，过阵子就好了。”我爸看上去挺疲惫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可他还是挤出了很多笑容，乐呵呵地安慰着我。

“疼吗？”我小心问他。

“不疼，这就跟挠痒痒似的。”我爸大笑着，从身后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这里面都是好吃的，你拿去和薇薇，磊磊她们分了吧。”

我属于见到吃的就走不动那种小孩，当即愉快地接过包裹，拿到房间和薇薇磊磊还有我的弟弟大吃特吃，那包裹里有一大瓶可乐，我们一人拿一只小杯子倒着喝，开心地就像过节。

*

看到女儿终于走进房间，李东平强撑着的精气神一下子泄掉了，他表情痛苦，低声呻吟着被搀扶到了屋子里。

昨晚天黑之前，赵老板开着小货车赶到几十公里外的高速路上。

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就闻到了极其浓烈的可乐味儿，不远处的事发地，倾倒下来的可乐成筐成筐地滚在地上，从摔碎的可乐瓶里流出来的新鲜可乐汇成了一条带着气味儿的可乐色河流。而我的爸爸李东平就坐在那堆可乐里面，他从地上捡起一瓶没摔碎的可乐自顾自地喝着，欲哭无泪。

辛辛苦苦运了一路货，勤俭节约的他从来都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我爸运的这车可乐里有我家下半年的生活费，我的学费，还有我奶奶下一期的中药费，他苦涩地笑着，喝了一瓶又一瓶，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这么畅快地喝可乐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赵老板带着我妈一行人从车上下来，淌过那条可乐河，来到我爸跟前。

我妈看到我爸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提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来。

我爸挺愧疚地看着我妈，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媳妇儿啊！对不住你和孩子，这……唉”

虽然我妈这个人平时抠门又唠叨，成天和我爸在家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但她到底还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妻子。在这种意外面前懂得孰轻孰重，她半蹲下来，握住我爸的手安慰道：“只要人没事就好，钱没了还可以再赚。”

二叔补充着：“大哥，你这回可把我们吓惨了，得亏是虚惊一场啊。”

我爸看着躲在远处舔可乐的一条流浪狗，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件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车子好端端地开着，这条小黑狗突然窜出来站在路中央，我爸为了不撞到它，就打了个方向盘，那个拐弯处本身就很容易发生事故，车子重心不稳直接翻在了路边。

万幸的是，人没什么大事。

赵老板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我二叔背着我爸坐上了回家的车。

赵飞磨磨蹭蹭地，一直在那堆可乐里挑挑拣拣，被赵老板催了好几遍才抱着一堆可乐上了车。

看到我爸回来，奶奶赶紧回到房里，对着墙上的观世音菩萨连连作揖，还烧了三柱香。后来她把我抱在怀里自言自语道：静娃呀，你记住，这世上，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为什么呀？”我变身十万个为什么。

奶奶笑起来，满脸都是深深的褶子，像极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

但是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笑着，慢慢地摇着手中的蒲扇，摇到那远方的星光点亮了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