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看她的样子,跟几年前如出一辙。 许贝贝忽然鼻尖发酸,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其实那个时候,沈南成的脾气很不好。 沈南成原本不姓沈。 他读中学那会儿,爸爸做生意失败,丢下母子俩跑路,还留下了许多外债。 沈妈妈性子刚毅,挺身而出担起了烂摊子,又跟丈夫离了婚,把孩子改了自己的姓。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脾气阴晴不定,青春期突然遭遇这种家庭变故,性格越加古怪。 沈妈妈打拼事业原本就辛苦,又独自带着孩子,她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可沈妈妈忙着赚钱,腾不出手来管教儿子,对他的种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了。 沈南成那时候心思根本不在读书上,整天跟着一帮半大小子到处惹是生非,后来打架伤了腿,才惹得沈妈妈痛下决心,给他换个环境,把沈南成送到了上海的外婆家,一边养伤一边学英语,准备送他出国。 十八九岁正是叛逆的时候,他又因为腿伤卧病在床两三个月,浑身精力没处使,看什么都不顺眼。 可是……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左脸的眉尾上,那里有一条细细的疤痕。 过了这么久,伤口愈合,长出新肉,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伤口。 但她知道。 更清楚地记得,那是怎么来的。 其实,虽然他脾气差嘴巴坏,可对她算是相当忍耐包容。 许贝贝低着头,抬手把脸侧的碎发挽到耳后,顺势滑落下来,用指尖绞着发尾,脸上浮现起几分娇俏。 沉默片刻,许贝贝抬眼望他。 眉眼之间,含情脉脉。 她的声音细细嗲嗲的,带着些羞涩。 “你……你是不是对我旧情难忘呀?” 沈南成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他别开眼,双手插进裤兜,忽然大笑起来: “我对你?旧、情、难、忘?” “你想得美!” “再说了,我们有什么旧情?” “……”许贝贝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否认,脸上也有几分挂不住,“那、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当年说我是你男朋友就是?现在说不是就不是?凭什么?” 他冷冷地否认: “当年也不是!” 许贝贝低下头,脸颊有些燥热。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心里难堪,低着头半天不说话。 沈南成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微垂,映着路灯绒绒的光。 “我是……”他开口找补,“我是日行一善你知道吗,换了别的小姑娘我也管。”才怪! 许贝贝“哦”了一声,又不说话。 “行了行了,别罚站了,我送你回家。” 沈南成迈开步子往回走,拉开副驾的车门,一回头,见人家还站在原地没动。 “许贝贝,快点过来。” 他的面上有几分不耐,心里却在打鼓。 许贝贝抬头看他,又低头抿了抿嘴角,才小步踱过去。 沈南成见她乖乖上车,推上副驾车门,暗自松了一口气。 *** *** 周六一大早,千方夜谈项目组临时开了个会。昨晚上聚餐都喝了不少,行政的还好,不用参加。可怜研发部的小伙子们被弄得人仰马翻,坐在会议室里都一脸菜色。 沈南成也没好到哪里去。 昨晚上送许贝贝回了家,他又喝了不少,今天要不是路铮上门捉人,估计也起不来。 IT搞研发的,能上行政班的少,尤其是做项目的时候。 这一回是项目刚上马又碰上了老客户那边除了问题,不得已才这么忙。 散了会,路铮收拾东西,握住文件夹在办公桌上跺了跺,等一群属下走了才说:“哎,想什么呢?” 沈南成没动,眼皮抬了抬,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路铮笑眯眯:“别想瞒我,刚才讨论方案的时候你绝壁走神了。” “我刚说得不对?”沈南成眉峰一挑。 “对,对。”路铮搔了搔后脑勺。 说到这个他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人,看起来亦正亦邪,整天没个好脸色,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偏偏有资本。就刚才,他分心提的方案也比手下人弄出来的高明。 路铮笑道:“说得对,你也走神了,想什么呢?” “无聊。”沈南成哪里看不出他一脸的八卦,翻了个白眼,起身准备出会议室。 “哎哎,别急别急。”路铮拿文件夹招了招他,“上次老莫不是介绍王总吗,这两天王总跟我联系,想让咱们……” 沈南成听他一个开头,就知道是什么事儿,硬邦邦地丢下两个字:“不接。” 这点儿上他倒是挺理工科直男的,习惯单线程工作,一次只接一个案子,要做就做到最好。 利氏这个案子体量很大,到时候少不得一阵人仰马翻,再说路铮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多劝。 倒是沈南成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回身站定,冲他一伸手:“手机给我。” “干嘛?”路铮莫名。 他倒回来:“不干嘛。” “不干嘛是干嘛?” 沈南成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快、点。” “狗脾气啊你。”路铮小声骂了一句,也不计较,把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沈南成翻开通讯录,看见里面一串儿的电话,拇指在屏幕上刷刷地滑动起来。 路铮负责业务,电话多是正常的,里面还有好些没存的号码。 沈南成翻了半天,没个头绪,只好开口问:“我们上次打球是什么时候?” “上周六中午啊,”路铮没防备,想了想就说,“打完球正好去吃的本帮菜你忘了?” 上个周六…… 沈南成点点头,又再次飞快地翻动起来。 终于,一个可疑号码,滑过他的视线。 修长的手指一顿,凭对数字的敏感,沈南成一眼扫过,便默记在心。 顺便干净利落地删除通话记录。 路铮见他又一脸冷淡地把手机还给自己,低头翻了翻,没看出什么问题,觉得这人今天着实是有些不对劲。 沈南成才不理他,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靠坐在椅子上,一双长腿随意搭在办公矮桌上,修长的手指轮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一会儿,电话忽然响起来。 是沈婆婆。 沈南成接通,那边立马传来外婆欣喜的声音: “宝宝,阿婆出门白相去了,夜饭侬自己吃哦。” *** *** 白相是上海方言,意思就是玩儿。 旧时上海滩上有一种白相人,大概是指那些在社会上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 沈婆婆的父亲就是典型的白相人,败光了家产,没留什么给女儿。沈婆婆年轻的时候虽然是劳动人民出身,但性格却跟父亲一样,都八十多岁了,还爱玩爱闹爱白相。 当年沈南成的妈妈要远嫁北京,沈婆婆不同意,母女的关系因为沈南成他亲爹,一度将至冰点,要不是后来一系列的变故,她到现在也不肯认那个女儿。 这几年,沈妈妈的外贸生意做得很顺,常年全球各处飞。她原本是想接妈妈到国外享享福,哪晓得老人家死活不肯离开上海,只好给买了套新房又请了个保姆照顾她起居。 沈婆婆有风湿,住在潮湿又没电梯的老房子里是不行,便和弄堂里的邻居依依惜别,欣然去了新家。只是她性格好热闹,闲不住,三五不时就要约老朋友一起搓搓麻将。 许贝贝昨晚上喝了酒,早上起来有些头疼,吃了午饭就又睡了,到了后半天起来,隔着房门也能听见笑声。 她换了睡衣,推门出去,果然看见许奶奶和老搭子们在打牌。 老房子窄,没有多余的空间,四个老太太就在饭桌上铺开了阵势。 沈婆婆一眼就看见许贝贝,涂着红指甲的手从嘴边夹住香烟,推出去一张白板,笑眯眯地说:“哦哟,阿拉贝贝起来啦?” “阿婆好。”许贝贝冲她一笑,又跟另外两个奶奶问好。 许奶奶给孙女儿招招手:“好些了哇?” 说完就跟老姐妹诉苦:“你说现在的小人挣点钞票多少不容易,贝贝昨天跟同事喝酒喝上头了,今早都难受。” “是吗?我孙子昨天也喝多了才回来!”她一边摸牌一边笑嘻嘻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的,以前我们喝酒是享福,现在他们喝酒是吃苦头了。” 许贝贝冷不丁地听她提起见沈南成,脸色有些不自然,又听说他喝多了,心想昨天送她回来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喝酒呀。 她没说话,打了个招呼去帮几个奶奶倒水喝。 几个奶奶都是十几年的老朋友,知道儿女是许奶奶的伤心事,便没有多提,只说孙辈的事情。 没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 靠门的一位老太要起身去开门,许贝贝连忙说:“我来我来。” 她还以为是阿爷回来了,拉开门正要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门外确实是瘦高瘦高的许爷爷。 可是…… 他后面怎么还跟着单手拎着菜篮子的沈南成? 许爷爷笑呵呵地让出半个身位:“贝贝,侬看这是啥人?” 沈南成凝睇她,似笑非笑: “贝贝都认不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