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雨成长之时,怀中的宫语却是如遇禁忌之物,一边发出梦呓般的轻哼,一边使劲往林守溪的怀里钻,仿佛要躲到他的身体里面才罢休。
“她也许会成为新的原点,这样,你们就是死敌了。”行雨看着她雪躯上的树状火纹,说。
“她也许会成为原点,但我们永远不是敌人。”林守溪坚定道。
“那你们还打出这个阵仗?”行雨问。
“谁让我收了这么一个不乖的徒弟呢,只能常常训戒了。”林守溪笑了笑。
“我看你乐在其中。”行雨澹澹道。
林守溪本会回击两句,可他想起沉眠地心的慕师靖,话语立刻干涩在了嘴边。他纵然修成九明圣王,纵然拥有了神祇的伟力,可很多事,他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
大道无情无限,不会怜悯凡人,也不会卷顾神明。
海啸形成的暴雨还在持续着,暮色从雨水中透过来,化作了窗边的浮彩。
时间也在暴雨中朦胧。
“你会乐器吗?”行雨问。
“会一点。”林守溪说。
“可以教我吗?”行雨问。
“你想学?”
“嗯……我哥哥精通乐器,如今我吃掉了他,当然不能辜负他的血脉。”
行雨的表情很是认真。
此地没有乐器,林守溪只好取来两片叶子,以此来教行雨吹奏。
事实证明,吞食并不是捷径,无论囚牛的音律造诣再高超,也无法让行雨吹奏出的音色变的动听。
她将叶片折叠,抿在唇边,在林守溪的教导下极认真地吹着。扁平的声音尖锐嘶哑,不堪入耳,高亢之处,她不小心将叶片都吹碎了。
“怎么样?”
行雨缺乏对音乐的审美,无法确定自己卖力的吹奏是好听还是难听。
“很情真意切。”林守溪评价道。
听到这一的回答,行雨松了口气,她说:“哥哥生前说过,诗词乐曲最本质皆是情感的表达,唯有真情流露之美,才是真美。”
“他说的对。”林守溪没有反驳。
行雨又拿起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她吹的更加认真,像是在给死去的哥哥吹奏安魂的曲目。
林守溪的怀中,宫语轻颤着睫羽睁开了长眸,她贴着林守溪的胸膛,秀眉蹙紧,喃喃地问:“何来山鬼哭嚎?”
行雨的吹奏声戛然而止。
……
宫语醒了过来。
她见到了行雨。
行雨俨然从小姑娘长成了大美人,还是一位冰山似的美人。先前的青衣已不合身,紧紧勒着她的身躯,那细腰长腿的身段仿佛随时要将衣服撕裂,最初穿着的长靴更是挤的难受,被她脱下放在了一边,她抱膝而坐,纤白的足踝压在臀下。
宫语大吃一惊。
“我这是睡了多少年?”她寒声问。
宫语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梦里,她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人生重新经历了一遍。梦的最后,她跻身为神明,上可抵御煞魔,下可欺师灭祖,大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势,至于最后发生了什么……
宫语记不起了。
但她知道,龙的生长本就缓慢,行雨从小姑娘发育到这般地步,至少是几百年时光吧?
几百年……
她看着林守溪苍白疲惫的脸,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斥着哀伤与自嘲:“这四百年的债,师父该不会一鼓作气还清了吧?若是如此,以后我拿什么压你,让你内疚不安呢。”
林守溪沉默片刻,回答:“的确还了些……还了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
宫语一惊,她环顾四周,看着这熟悉的暴雨古庙,又看了看衣不蔽体的自己,前尘往事扑面而来,令她更加茫然。
林守溪给她解释了发生的事。
“我……竟忘了自己的姓名?”
宫语虽记不清昏迷前的事,却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连名字都能忘记,她不服道:“怎么可能,我的名字只有两字,我怎么可能忘记,我明明……”
宫语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林守溪问。
宫语审视着自己的记忆,发现她竟不认识自己的姓名了,与林守溪翻覆确认了几次之后,宫语才知道,原来她将那个‘丶’挪错了位置,难怪这两个字看着这般别扭……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将姓名摆正。
“小语正是越来越厉害了,师父都险些不是你的对手。”林守溪揉着她的发,说。
“不还是输了。”宫语摇了摇头。
“身为师父,总不能活在徒弟的庇护之下吧。”林守溪说。
“少得意了,师父若真这般厉害,就把那十六岁的约战给赴了。”宫语幽幽道。
当年他们有过约战,如果小语赢了,就可以让师父答应她任何事。
“我认输。”林守溪坦然道。
当时的小语已然仙人境,元赤境的他怎么打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与其多挨顿揍,不如识时务些,反正……
小语无论要什么,他给便是了。
“你说的。”宫语举起了小拇指,肃然道:“师父言出必行,不准反悔哦。”
“当然。”
林守溪与她拉勾。
拉完勾后,宫语就像是忘了这件事一样,没再提任何条件。
接下来的三天,行雨一直在庙中打坐静修。
林守溪回了趟地心,看望小禾与司暮雪。
慕师靖依旧在心脏中沉睡,司暮雪想尽办法呼唤,甚至采用了穿着慕师靖的衣服在她面前跳舞的损招,无济于事。
唯有一天晚上,小禾听到心脏中传来慕师靖的呢喃,她起初以为那是慕姐姐在呼救,可是细听之下,却听见她说的是:“快逃,快逃。”
小禾寸步不离。
第三天,林守溪与宫语回到道门。
楚映婵见他们平安回来,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
宫语知道她神志不清时做了很多荒唐事,她威胁楚映婵将这些忘掉,不准再提。楚映婵表面答应,暗地里将这些荒唐事与宫语的威胁一并告诉了林守溪。
“辛苦映婵了。”
林守溪听后却没有笑,而是为楚映婵的辛劳感到怜惜。
“我本就没做什么,有何辛苦可言呢。”
楚映婵坐在永不落幕的夕色里,敛着清雅胜雪的白裙,出尘仙容上的微笑温婉和煦。
“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婵儿也是。我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你千万不要因此感到悲伤。”林守溪轻声道。
楚映婵嗯了一声,笑的云澹风轻。
她的夫君与姐妹陆续成神,唯她停留在人神境圆满,这是普通修真者一生也望尘莫及的境界,但对于这个逐渐崩毁的世界而言,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林守溪怕她失落,故出此言。
“没有谁能陪着谁走过所有的路,你我相伴这般久,我已知足。我虽追不上你的境界,却不会离开你身边,你若有大事要做,只管放开手脚,我等你便是,百年千年都能等得。”
楚映婵柔声说:“那天雪夜你曾问过,世上情为何物,我想,无非同生同死而已。”
林守溪听她故作轻松的语气,心头更刺,将她搂紧在怀。
楚映婵嘤咛一声,她吻住了他的脖颈,留下了深深的红痕。
拥抱之时。
一阵强风席卷过他们的上空。
楚映婵抬起头,婆娑的清眸里映出了一条巨龙的影子,那是一条青鳞的长龙,它虽不如黑鳞君王那般巨大,亦有千余尺长,千万雷霆激绕其身,口鼻间云烟喷吐,大雾翻滚,这是她司掌行云布雨之权的象征。青龙的背嵴之上,身影矫健的宫语侧坐着,黑袍下的玉腿迎风轻晃,她对着林守溪招手,示意他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