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廿拉开抽屉,拿出细布和药粉,又兑了温水,把伤口周边的干血拭净,敷好药,撕了细布条缠上,沈元歌瞧着他的动作,道:“你还挺熟练的。” “我娘平日里做活多,一到冬天指头就会开裂,都是我给她包的。”他一顿,“只是她每次都藏着,非得我把她的手硬从背后拉出来才让我看见。” “长辈都不容易,有什么难处都尽瞒着,报喜不报忧的,哪里肯叫我们知道,”沈元歌软声说着,却想起什么事情,面色一变。 甄母平日里并无疾病缠身,何至于自己离开的十几天里便突然病倒且一发不可收拾,莫非就是因为有什么隐症没有照顾好? “萧廿,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清楚,你帮我捋一捋。” 沈元歌神情变得郑重,向他道。 “若是有老人身体一直无恙,某一日突然大病,且并非中风一类的急症,会是又什么隐症么?”沈元歌道,“她喜欢热闹,却终日礼佛念经,从不听戏,杂事不理,但又坐着主母之位,并非完全撒手。” 萧廿认真听完,道:“不理杂事,连戏都不敢听,她在避免情绪上的波动。” 沈元歌抬眼,几乎和他一同脱口而出:“心疾。” 沈元歌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肯定是,我竟然没考虑到!” 她徘徊两步,抬头对萧廿道:“琵琶先放你这里,我得去西院一趟。” 她说完,一阵风似的便消失在了屋内。 那扇被拉开的房门在视野里晃来晃去,萧廿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门关上,坐回了桌前,琵琶还在原处静静躺着,他伸手,拨了一下,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沈元歌匆匆忙忙去了甄母处,赶巧她还在午睡,尚未起身,便拉了陈嬷嬷到外室,陈嬷嬷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忙里忙慌的?” 沈元歌拉住她的袖子:“妈妈,我冒昧问一句话,姥姥她当真身体无恙?” 陈嬷嬷一愣,旋即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老太太不过是年老体虚,哪有什么事儿?” 沈元歌看出她脸上隐晦神色,狐疑更甚:“妈妈别瞒我,我很担心姥姥。” 陈嬷嬷道:“姑娘这话说的,奴伺候了老太太大半辈子,若贵体有恙,我能不知道么?” 沈元歌环顾了下四周,比之上次房中的空气没那么沉闷了,应当是在外室通过风,内卧却还是捂得严严实实的,褥帘加垂,她道:“心脏不好,忌着凉受风。上次妈妈说很多新物事都是二舅母来添置的,”还有这月初,甄闵瑶告诉她姜氏很快就会是府上的新主母了,沈元歌眨了下眼睛,“舅母是察觉什么了,才会注意添置以便保暖。” 陈嬷嬷脸色几番变幻,却坚持道:“姑娘,你想多了。” 沈元歌摇摇头:“妈妈不愿说,就算了,不用跟姥姥说我来过。” 看来她的猜测没有错,甄母有隐疾的事,以往连姜氏都不知道。 她能想到的原因有二,一是甄母不放心府上的后辈,所以不敢把病情托出,以便坐镇主母之位,二是,此病得来的原因尚有不可说的缘由。 连儿媳都不知晓的事情…甄家没落在新皇登基后,姜氏过门十八年,时间推一推,正在玄甫之乱中。 还都是猜测。 冥想间,沈元歌已经走到了账房,李管家正在里头和下人一起录账,见到她来,放下手中东西迎了上去:“表姑娘怎么来了,有什么吩咐么?” 沈元歌道:“我刚从西院过来,陈嬷嬷说老太太近来有些头昏,她脱不开身,让我来问问年下给老太太采办的药材归置的如何了,用不用添新的。” 管家忙道:“早都规整好了,在库房呢,至于=新药么,小的们没接到吩咐,”他说着将沈元歌引到靠墙的一面架子前,拉开抽屉道,“这些是府里进药的名目册子,和库房照应的,姑娘瞧瞧。” 沈元歌点头道好,翻开甄母的那本看了看,在末尾处看到了一个人名,道:“老太太的身体,一直都是顺安堂的钱老大夫给调理的么?” “可不,好多年了,老太太身体什么样,老大夫可是最清楚了。” 沈元歌将夹在册中的几张方子翻了翻,都是些补气养神的药方,她伺候甄母久了,倒也认得些,也帮着煎过,如今翻来,却总觉得漏了什么。 是了,有次翠儿煎药,她过去搭了把手,明明白白的看见里头有红花。 因为在后宫待过,她对这味药相当敏感——当时还曾疑惑,红花哪里是什么补药,可此刻往心疾上想,那分明就是解血栓的。 方子里没有红花的踪影,也就证实了甄母隐瞒隐疾的猜测。 沈元歌把册子药方都放回去,离开库房,返回萧廿处:“送我去顺安堂。” . . . 顺安堂离的远,两人又没有叫车,从那里出来已是傍晚。 原本钱大夫瞒的很严,还是沈元歌言语里设了套,才把真话诓了出来,若非两人保证不会说出去,老大夫只怕现在都不会放人。 萧廿道:“别担心,你外婆既然能这么长时间都瞒的滴水不漏,说明问题不大,很多老人心肺都不好,不一样平安终老么。” 沈元歌失神的厉害,勉强被他拉回神思,点了点头。 萧廿抬手揉揉她的头顶。 沈元歌没有躲开,只是沉默着,半晌才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睛,往日柔和平顺的没有丝毫破绽的双目此时漫上了一层水光:“萧廿,我有点害怕。” 萧廿心里抽动了一下。 今天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沈元歌有些无所适从,险些掉下泪来,别开脸用手背去擦眼睑,喃喃道:“姥姥是我和弟弟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她有事,绝对不能。”她垂目苦笑了下,“萧廿,我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萧廿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感,不知如何安慰她,两人身后却发出了一点几不可察的细微声响,他蓦地回头:“谁?” 一道残影在巷角后一晃而过,速度极快,萧廿双目锐利一眯,闪身便追了过去。 那人好像被逮住了,应是翻墙逃脱时被生生踢下,摔在地上发出重物落地砰地一声响,巷子里的打斗声没持续多久,萧廿便把人押了出来,一把将其按在墙上,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登徒子,跟多久了,说!” 萧廿力气极大,拷那一下,那人肩膀便重重撞在了石壁上,疼的抽气闷哼,没有反抗之力,嘴里仍骂骂咧咧的:“毛小子,有几分本事啊,知道我是谁吗,还不他娘的给我松开!” 那人穿着一身缁衣劲装,扎的竟是左衽,借着朦胧暮色,隐约可见高鼻深目,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沈元歌看清他的相貌,心口扑的一跳。 萧廿冷笑一声:“管你是谁,到官衙说去吧。” “等等。” 沈元歌止住萧廿,走上前去:“不是登徒子,他是个手下人。” “还是姑娘好眼力,”男人唾一口嘴角里漫出来的血,“今天诗宴上姑娘提前独自离席,王爷不放心,特意派属下来保护姑娘安全。” 沈元歌心里一沉,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会来。 萧廿力气未松,却脸色微变,看向沈元歌:“什么王爷?” 男人瞪着他:“小子,听见了没有,还不快把爷放开!” 沈元歌沉声喝道:“别放!” 她眉间浮起怒色,走上前去,声音沉冷:“梅园诗宴我中午就回来了,你从那时跟到大晚上,是监视还是窥探?你们王爷谁啊,对我的行踪这么感兴趣?” 男人一顿,鼻青脸肿的扯出个笑来:“沈姑娘,我们王爷可是一片好心。” 沈元歌收紧了手指:“是么,我只觉得恶心。”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时方才怒色已经全然不见,反而带了微微笑意:“王爷的属下竟是个尾随的痴汉,这谎扯的也太没水准,我若信了,不是白白毁了王爷清誉么,”她伸手,拽下那人的腰牌,收进袖里,“更何况连个证明身份的东西也没有呢。” 对方变了脸色:“你想干什么?” 沈元歌没理他,对萧廿道:“把他绑了,堵上嘴,趁着时间还赶趟,我们这就到官衙敲堂鼓去。” . . . 有官宦家的身份到底好办事些,又直接把人犯绑了来,顺顺利利地进了京兆府尹衙门,沈元歌一点余地都没留,见了官老爷便道此人尾随身后意图不轨,还是胡人样貌,只怕是北边来的细作,正逢突厥在边关不消停,那人没了腰牌,他吼的什么,哪儿有人信?当夜便打了一顿板子,投进牢里,待后审查,两人从衙门出来,已是月朗星稀。 “如你所说,那人应是中山王派出来调查你行踪的暗卫,他先是被我发现,又被你施计投入牢中,路上也有不少人瞧见了,如此办事不当,中山王断然不会出头,只会把他作为弃子,吃了这个哑巴亏,”萧廿笑笑,“先前总以为你柔弱不胜,如今才知道你是个有气魄的。” 沈元歌仰头看星星:“不然还能如何呢,总叫我躲来躲去,憋也要憋坏了。” 萧廿停住了步子:“你今天中午回来说害怕,是因为他么?” 沈元歌道:“我是不知道自己没有脱身的机会。” “萧廿,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处境罢,我们都是没有凭靠的人,有时候霉运砸到头上,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想方设法的躲,可京城的是非太多,躲开一桩,还有下一桩,所以为了寻找退路,我免不得要做一些不喜欢,甚至违背本心的事,就像今天这个暗卫,他原不过依照主子命令办事,我还是把事做绝了,因为我知道躲不过了,只能硬来,可硬来会是什么结果呢,我不知道。” 周围静默了片刻,萧廿道:“那我带你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