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渊鱼放松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里,“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闭眼前,他瞄了一眼镜子,与谢改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错。
他真睡了。
他居然真能睡得着。
谢改听到他的呼吸渐趋平稳,他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车上,是因为信任还是疲惫?
轻易谈信任有点天真。
谢改很好奇,如果这时候有人给他一刀,他会是什么反应?
谢改压着自己跃跃欲试的念头。
——可以好奇,没必要作死。
说到底,谢改对他仍有敬畏。
谢改启动车子,然后做了一个令自己无比迷惑的行为。
他全程将车速控制在四十码,全程龟速挪动,那双向来没轻没重的手,此时温柔地搭在方向盘上,保持车在行驶过程中的平稳性。
他嘴唇抿的死紧,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太迟钝了。
他时不时盯着后座的那个人,很久很久,一颗心才慢慢活络起来。
悲欢喜怒回来了。
一脑门的问号也回来了。
姜渊鱼这个人,身上其实遍布疑点。
偏偏这个人,又不屑于伪装,他云淡风轻地往谢改面前一站,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问题”四个字。
这个认知让谢改恨得牙痒,深埋心底多年的怨全部翻涌而出,冲击着他的理智。
十五年前,谢改和妈妈在狼藉中醒来,山崩地裂的巨变还在继续,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条通往山下的安全的小路。
他们仓皇下山,记忆混乱,像逃荒的难民一样狼狈,在火车站附近徘徊时,被一个算命的江湖骗子冲撞了。
谢改至今还记得,那老头子双目浑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令人浑身汗毛林立。
算命的疯疯癫癫说他这辈子注定是个怪物,被他拿小石头砸跑了,临走前还阴恻恻冲他笑。
后来,他的母亲身上开始频频发生怪事。
比如说,做饭的时候,不小心把厨房烧了。只是手指碰到了灶上的火,不仅毫发无损,缩回时,反倒勾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舌,蔓延着烧毁了厨房的半面墙。
那天,谢改去上学了,没有亲眼见到那惨状。
回家时,只见母亲披头散发抱着双腿在客厅里恐惧得发抖。
然后,家里变得乱七八糟。
起初,只是不能碰火,慢慢的,家里的电也有轻微的失控。
再然后。
干木屑,厕纸,油……
家里成天都烟熏火燎的。
谢改已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后来的稀奇,再见怪不怪。
出事的那天,是冬至,外面飘着小雪,谢改放学回家,毛茸茸裹得像个团子。
谢母洗了手,来到玄关处帮他脱外套。
羽绒服和内衬的毛衣摩擦出静电。
没有任何预兆的,火光猖狂的吞噬了谢改小小的身体。
烈火灼身的那一刹那。
谢改剧痛之中看到了母亲惊恐的双眼。
她的手穿过火焰,紧紧的抱住小谢改逐渐焦枯的身躯。
一个母亲,哭声撕心裂肺——“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
然而,世间的火无法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火烧掉了谢改的生命。
也烧掉了她最后一点精气神。
她可怜的一生,遇人不淑,失去儿子,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从此永不得见天日。
火越燃越烈。
她尽心维护的家处在火海的汪洋中。
她哭到嗓子嘶哑,难以言喻的悲怆。
谢改永生也无法忘记那种痛楚。
仅仅几分钟的时间,拉长到像一辈子那么长,盼不到尽头。
火灼烧了他的血肉,试图淬炼他的骨骼。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提着他的神经,强迫他必须清醒着受难。
于是,他清醒着,在一切结束之后。
他于火中涅槃出新的身躯,双膝跪在余焰的灰烬上,望向窗外的浩荡天地。
谢改的母亲自愿避世。
从此,谢改失去了自己小家,阳世万丈红尘中只剩下谢改孑然一身。
谢改一身非人的能力便是那场火赐予他的。
他比母亲幸运。
因为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手段。
他又比母亲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