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户小院的皂荚树下,阿宝正乐呵收着从树上打下来的皂荚,却听敲门声遽然响起。 在老皂荚树的簌簌声中阿宝细听一阵儿色变,压低声朝树上的青年人道:“是阿深哥,你快回屋躲着。” 树上人一听便一溜烟跳下树,回院角小屋去,藏了半边脸在窗边儿听外头动静。 外头阿宝虽年岁小,懂得心眼儿却不少,捧了大捧皂荚才去开门儿,佯装成是才从树上下来的,故而开门晚了些。 不过今儿景深却没心思与他说这些,单刀直入问他阿溟在何处。 阿宝听了这话,眼睁得比葡萄还大,手上捧的皂荚儿欻欻掉了些下来,偏还要死鸭子嘴硬地问他:“阿溟是谁人?” 殊不知屋里阿溟听了景深问后,自个儿就先钻出屋来,此时正站在他身后…… 夏意看着院里从未见过的人,眨巴几下眼,偏头看景深时发现他脸色更不妙了,低低叫他声,蹙眉问他怎么了。 景深回她话时仍冷眼对着阿溟:“无事,我出去会儿就回来。” “嗯……”夏意点点头,然后就见院里那个长着鹿眼的年轻人跟着景深出去。 两人走去河畔边上时,夏意还抱着老李家门框儿在看,连同阿宝也翘首望着河边儿。松柳底下,景深索性坐在岸上,被叫做“阿溟”的大个子则端端儿立在一旁…… 除此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 她松开门框儿,干脆抓住身边这个小家伙问话:“阿宝,那人是谁?为何住在你家里?” 阿宝早在阿溟出来时就将手中皂荚尽数丢了,这时候挠挠后脑勺,讪笑一声儿问道:“今儿天真冷,对吗?” 夏意原本因日里的事就不高兴,这时候才由不得他再插科打诨,黛眉微挑又问一遍,阿宝这才肯说。 原那阿溟是晚景深一日来的若榴,听阿宝说,他晚一日是因先去襄云卖了马车换了银两才来,那日傍晚他与李叔一回院就见有人坐在院中,那人见了他们后取了一锭银子出来,就说要住在家中,不准告诉任何人。 起初父子二人看他装束不敢说,后又见他功夫了得更不敢开口,再后来则因阿溟帮李叔做了好些事还和阿宝讲了许多趣事,父子俩便成了真心替他隐瞒。 今日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差池,居然教景深给发现了。 阿宝说话间两人已坐在门槛儿上,叙说完这番话后阿宝反问夏意:“小意姐,你总和阿深哥在一起,你说他怎知晓这事的?” 他和他爹爹向来瞒得好,定是一点马脚也没露的! 夏意抬眸看看河畔,景深不知什么时候又立将起来,看去时正巧在踢一块石子,那力度瞧着已是百般不快了。 他这般,是他回不得家了么?脑内思绪忽转了转,她回头问阿宝:“今早那个阿溟可是去襄云了?” 阿宝点头:“阿溟哥与我一道去的,他去递铺传信,我去书画铺子上替爹爹卖那怪人的画儿了。” 甚么怪人的画儿,她此时只听了头一句去,在心里头大略梳理下,猜测景深早间会说那话只是因为见着阿溟了,现下却发现阿溟压根不是来接他回去的,反是被派来暗地里看着守着他的人…… 这样的话,换作她也得不高兴的。 景深他爹爹可真奇怪,作何还让人藏着掖着。 “他们回来了!”阿宝叫了声儿,小短腿一蹬站将起来。 晚一步见着人的夏意,只顾着打量景深表情,便没想着起身,还是景深与她说了句地上凉的话她才起的。 她轻抓了抓眉心,正想问景深话时他却转身回院前又坐到条凳上头,不过这回,是埋着脑袋的。 夏意觉得他又变成了那个才来家里时腼腆、弱小又无助的景深了,登时被激起护短的心思,瞪一眼阿溟:“你和他说了什么?” 阿溟拿那双颇为澄澈的鹿眼看着她,无辜挠挠额头,老老实实答:“没、没说什么,单转告了些老爷的话……” 老爷是说景深的爹爹罢?她撇撇嘴,怕景深听见似的小声问他:“老爷的话是些什么话?” 阿溟这回只摇头不提,径自抱着胳膊坐去李叔家门前,偏头看眼临院坐着的依旧垂头丧气的景深,伸手猛扫了扫发。 没有得他回应的夏意也怄了气,连同日里生的气,登时委屈地蹲在原地,眼眶里泪珠儿打着转。 阿宝见状吓得一愣,看独自闷坐的景深一眼,又看自家门前阿溟一眼,最后急得围着快哭的夏意转起来。 “你们都怎么了?” 阿宝听她瓮声瓮气说了句没事儿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急得转圈儿时总算让他见着了夏先生。 “先生,您可算回来了!”他们都魔怔了…… 经他这么叫了声儿,三人都抬头看了去。 夏先生手上拿着一把紫茎菊花苗,是他回来后特地去村头镜湖边采来的,预备夜里做菊苗煎与他家小姑娘致歉,却没料到一回来屋前是这般热闹的场景,不禁挑了挑眉。 显然是那树上的小子教景深发觉了。 推测缘故时先生人便也走去夏意跟前了,看她眼眸湿漉漉心疼不已,放柔声问道:“还在与我怄气?” 小姑娘的委屈得以发泄,抱着夏先生胳膊抹了抹泪花儿,接过他手上的一茎紫茎菊嫩苗儿点点头,颇为记仇地嗯了一声儿。 夏先生看她这样,轻笑声推着她背回院去,不忘转头叫声阿宝。 阿宝左看看先生,右看看阿溟,两难之下还是选了跟先生去——免得先生将他上课打盹儿的事说给他爹,免不了一顿打。 坐在屋前的少年自知挡了道,起身将条凳转了个向,神色黯黯看眼夏家父女俩又垂下眸子去,细密的眼睫掩去些可怜。 “守在外头当石狮子吗?有什么话进去说。”先生说着跟哄小孩儿似的摇了摇手上菊苗,夏意也学着朝他摇了摇。 “嗯。”景深越过众人看一眼阿溟,好巧阿溟也看着他,他决计眼不见心不烦,转过眼搬起条凳儿随夏先生进院里去。 夏意退几步来他跟前:“我帮你。” “不必了。” 夏意愣住些,听得出他语调有些冲,不似往日那样轻声细语……不单夏意愣住,景深也愣了会儿的,唇瓣微翕似有话说,末了却还是打住进院去。 夏先生走在前头未觉察两人间怪异,倒是阿宝看不透地摸了几下头。 庖厨不大,这时候只夏先生一人在里头辛劳,屋前坐了三个人,屋上还坐着个。 他将菊苗分成两份,一份切的碎了丢进锅里和米熬成粥,一份在热水涮过一遍,用甘草水调和山药粉裹在菊苗上丢进锅里油煎。 这之间不忘问景深傍晚的事,对着别人的爹爹,景深心下的委屈又蔓上来,一五一十说与他。 原是家中的老父亲当真下了狠心,非但不会这时候接他回京,还定要教他在若榴待上一年之久,如此便罢,可怖的是他竟还派人将他举动作为记下来传去京中…… 夏意听完都替他委屈,心道他爹爹太凶一些,竟为了小侄子将亲儿子撵出家门一年时日。 在她认得的人里,不管是李叔还是易伯伯,都对家里孩儿好得很……可景深的爹爹怎么对他这般差? 厨里传来瓷碟与灶台碰撞的清脆声,看进去时先生已在往碟里装菊苗煎,听过了少年这番话,饶是他是夏先生这回也绷不住地笑了笑,没想到那位王爷会舍得他儿子在他这儿待一年,这不是与他添麻烦么? 腹诽着端上一碟菊苗煎出去,口中问:“怎么,听你的话是瞧不起我们若榴么?” 人在阶前坐,锅从屋里来。 景深教他这么一问给问得急了,忙仰头辩解。虽然他心里不愿在若榴待这么长时日,可他保证他绝无半分的瞧不起。 先生笑了声,将碟子伸去三人眼前,道:“不过是玩笑一句,切莫当真。” “……”景深沉默,心说您可一点也不适合说玩笑话。 “都看着作甚,拿着吃就是。” 有了他这话,阿宝当即将候了半晌的手伸去盘里,夏意则接过夏先生另只手上递去的竹筷儿,慢悠悠夹着吃。 景深看着那双筷子,自己却只能学阿宝以手拿,愈发觉得别人的爹爹好。 好在有菊苗煎安抚少年,吃起来爽然有楚畹之风,胸腔里乱窜的委屈与恼意轻易被它压制…… 这般安静地呆到天全黑,夜风又吹的院里树叶作响,景深裹着白日里成衣坊挑来的厚衣裳对着窗台上摇晃的烛苗沉眸思索。 夜愈深,烛苗也愈发长,火苗变本加厉地跳着,晃得人眼睛疼。景深回神将烛苗剪了一截去,借着余下的一截蜡烛微光,操起笔墨写了两排小字才推门出去。 白日里心情不佳,与小姑娘说话凶了些,再有……他承诺过要给她买的书,定是要买的。 哪怕眼下他身无分文。 庭院冷月清辉转着横斜枝影,凉意颇深。他掩好衣裳跑去夏意屋外,对月折好了信纸张塞进她门缝里。 更深露重,少年蹲在少女闺房前许久许久,后才挠了挠微热的耳垂回屋去…… 而坐在墙头的阿溟,直到等景深屋里烛灯灭了以后才回屋去,在信纸上记下几笔—— “晏平二年九月十九,属下教世子爷……” 信纸写了整整一面阿溟才顿笔,笔杆戳着下巴思索着余下那句未能写下的话—— 是夜,世子在夏姑娘门前久蹲不起,原因不明。 这一句……好似不必说与王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