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七年的冬天果真如同太皇太后所言那般雪下的太早,绵延到了下一年,连春天姗姗来迟春还乍暖之时,太皇太后一觉睡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赵云兮伏在床旁紧紧地握着太皇太后冰凉的手,不肯相信她就这样失去了母亲。
她尤记得昨夜她母后精神十足不比往日,同她说了好些话睡前还同她说起,“春天可算是来了。”
“等过两日生了春笋让人去山中挖上一些,回来做腌春笋。”
“我随你阿爹从前征战在外时,有一年春天,军中无粮你阿爹就带着将士们到了一处竹林挖了好些春笋回来用盐腌制起来,每日做成汤菜就这样撑到了粮草运送来的时候。”
“那味道也不比山参海味却更鲜嫩,而今想起来,仿佛还能记起那滋味,你说怪不怪?”
她还记得自己兴高采烈的回答“那我明日就带着人进林子寻春笋。”
她母后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好似答应了,又好似什么也没说。
她高兴的不行只觉得春天的到来,是一场预示,她母后的病定会在新的一年里逐渐好转。不过一夜,便阴阳相隔。
“阿娘。”赵云兮终是忍不住,低声地哭泣着。
“殿下节哀。”张嬷嬷在旁,不停地拭泪,还要劝慰她,“娘娘定是了无牵挂的去了,无病无痛,定能登极乐”
赵云兮只想着,她什么道理都懂,或许她母后疾病缠身的这些年,每日都要忍受着疾病带来的痛楚,或许她母后昨夜离开人世的前一刻,回想起了多年前与她父皇在行军途中的点点滴滴,是幸福的离去
可是,她一时却也没办法接受自己没了娘这件事。
天盛八年,过了一个冬天的战火,并未有停息的架势。
太皇太后薨逝,遵其生前旨意,战事当前,她的丧仪一应从简,不许铺张。
待到她下葬,葬入皇陵,葬到了等了她数年的心爱之人身边,赵云兮依旧住在青羊观,一心一意为她守孝。
春去夏来,青羊观的山门终于重新打开。
赵云兮放了陪伴着她母后住在青羊观养病数年的宫人们身契,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从此不必再过着清净枯燥的生活。
张嬷嬷临走之前,尤是不放心,“殿下,您也不必再守在观中,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也希望殿下不要为她的离世而日日伤怀。”
赵云兮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便笑道:“嬷嬷放心,我心中有数,等你们都走了,我收拾妥当了,便也下山去。”
张嬷嬷听她像是话中有话,却没有多想,这天下如今乱着呢,殿下下山以后自是回宫,才是最安全的。
这般想着,张嬷嬷便只当她是与观中的修缘小师父,还有那几只狍子要再待上两日,便道:“也好,殿下在此住了数月,总归是有些舍不得的。”
说完,她就要行大礼辞别。
赵云兮忙扶住她,带着几分不舍,“嬷嬷归家后,也要保重身体,切勿太过操劳,万事都有儿孙在旁,您只管颐养天年,若是旁人敢对您不敬,您就告诉我。”
“看我怎么教训他们。”
张嬷嬷眼含热泪,“好。”
送别了张嬷嬷,太后身边的老人们便也都散了。
并不算大的院落,而今愈发的安静了。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了哄她母后开心,就整日高高兴兴的,似半点忧愁都没有。
时常沉默的一坐,便是一日。
赵云兮拍了拍手,接下来就该送她自己下山了。
她大喊了一声,“鸣音,收拾行李。”
“咱们也要下山了。”
鸣音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还是有些心理负担,“殿下,咱们就这样悄悄下山了,真的不回宫中了吗?”太后娘娘前几日送了数封信,催她快些回宫。
可是殿下心中有个想去的地方,给太后娘娘写了一封回信,说她不打算回宫。
又给远在千里之外,正在前线御驾亲征的陛下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就好似没了牵挂,打算出趟远门。
“当然不能回去了,趁着我将大家的身契都放了,这些时日陆陆续续都有人下山去,我们混在其中下山去,掩盖了行踪,甚好。”
“可是,陛下若知道您出远门”
鸣音担心的有几分道理,赵云兮却是手一挥,胸有成竹的打断了她,“你放心,我今日会同他写一封信,他一看了那信,便不会着急的。”
思及赵明修,赵云兮难免嘀咕,半年未见,也不知道大侄子怎么样了。
“而且,母后离世之前没有留给我遗言,唯独从前提起过若是我有机会,便去柳州为那个夭折的孩子上一炷香,这是她最后交待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完成。”
提起太皇太后,她还是伤怀不已。
鸣音不敢触她的伤心事,便应了下来,“是,婢子这就去准备行李。”
赵云兮交待好了出门的事情,就打算最后去登一次台阶,最后上一炷香,再同修缘道别。
她还没有走到一半路,便瞧见路前方几只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小狍子,蹦蹦哒哒的就跳了下来,亲昵的围在她身边,赵云兮从竹篮里抓出了一把鲜果,挨个的喂了过去,“吃吧,明天过后,你们就再也吃不上我喂的东西了。”
小狍子们并不能听懂人言,只是却比人类还要敏锐,似是知晓要分别,竟紧紧围在她身边不肯离去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继续朝着观中去。
刚走入大殿,便遇见了观主。
太皇太后这几年一直是观主照料着病情,赵云兮自是感激的,她便先行了一礼,“观主。”
“公主。”观主笑着念了声道号。
“公主不日便要下山,老道有个不情之请。”
赵云兮好奇道:“观主竟管说就是了,若我能帮忙,定当尽力相助。”
观主拂了一把花白的胡子,走到了殿门处,看见了外头正在认认真真扫地的小徒孙,轻叹道:“老道昨夜观过星象,算过一卦。”
“殿下此番西行,路上或许有所磋磨。”
赵云兮一惊,她根本就没有告诉观主,她此番下山去柳州呢,而且柳州可不就是往西去。
不过观主这般说,定有她的道理。
她不免认了真,继续追问,“观主的意思是我此番西行,会不顺吗?”柳州一带,从她父皇在此大胜敌军后,花了不少力气,重振柳州,帮助柳州当地百姓重建家园,若说整个大楚,还记着她父皇的好,柳州便是一处,而且她尚未听说赵玥的叛军势力深入到了柳州,至少柳州是安全的。
观主神色悲悯,“事在人为,或许西行对公主而言,算不上坏事。”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这就好了。”
“观主是让我帮忙做些什么?”她又问。
“老道想请公主将老道这小徒孙一并带去。”观主开了口。
这个请求,不能不说让人为难,赵云兮皱着眉头看向小道童,这一年里小道童也成长了不少,可他一个小娃娃,随着她一起出远门,恐怕是吃不消。
“观主,这怕是不妥。”
“若是修缘随我下山,出了事,我可怎么同他师父还有您交待呢?”
观主言道,“他长在山中,从未下山入过红尘里,或许他能在西行途中帮上公主一二。”
“也许西行同样是他的机缘。”
“还请公主能够答应老道的请求。”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赵云兮也没有办法拒绝。
她还想着要如何同修缘道别呢,而今却是要带着这小道童一起下山去,可见世上之事,皆不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总会有变数。
观主见她答应了,又递给她一个锦囊,“柳州有一位老道多年的好友,若是公主在柳州遇到了麻烦,可去寻他。”
赵云兮更是吃了一大惊,观主昨夜看的是什么星象,怎么就知道她要往西边去,去的还是柳州。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接过了锦囊,抬头时,观主却已不见踪迹。
她立马四处看过一回,却是空无一人。
“真是神了,观主莫不是已经修成了大道?”赵云兮攥紧了锦囊,抬脚朝修缘走去。
她喊了一声,“修缘。”
修缘抱着扫帚,垂头丧气的同她掐诀行礼,“公主。”
赵云兮将他打量了一回,有些忧心,她这出趟远门还带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不过都已经答应了观主,也不能言而无形,只得无奈开口,“今日回去好好收拾收拾,观主让你明日就随我一起下山。”
修缘不理解,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咱们下了山,要去哪儿?”
忽而他的双眸明亮了起来,“是去找师父和陛下施主吗?”
“说不定,咱们下山以后,真的能碰见你师父。”赵云兮仔细想了想,没将话说死。
修缘马上就欢呼了起来,“我马上就去收拾行李!”
赵云兮只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疏漏了,见他像是猴儿一般蹿回了后殿,那里是观中道长们日常起居之地,她也不好去,只好作罢。
这小道童能有多少行李可以收拾的,左不过一个小包袱就够了。
二日清晨
天色刚凉,还带着一丝寒气,轻装简行的队伍就已经整装待发,赵云兮有了去禹都的经验,早就准备上了寻常百姓穿的衣裳,柳州天高地远,难不成还有人知道她是谁吗?
赵云兮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甚是满意的点头,不错不错。
鸣音也换好了衣裳,带着几分哭笑不得走了进来,“殿下,修缘小师父到了。”
“只是,修缘小师父的行李,您要不要劝劝他?
赵云兮迷茫的走到外头,便见小道童身上背着个大包裹就算了,身旁还围着四只小狍子,她一惊,难怪昨日觉着有什么事情没有交待的,可不就是忘了修缘根本就不懂在俗世之中行走的道理。
他穿着道袍,旁人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出家人,哪里有人出远门还要将家中小兽都给带上。
“公主,公主,我收拾好了,咱们是不是坐马车下山?”修缘颇为兴奋。
“你不能带上它们几个。”赵云兮沉着脸,一一指着四只无辜望向她的小狍子。
“为什么不能带上它们?”修缘天真一问。
赵云兮决定告诉他,俗世之中残忍的生存法则。
她叹了一口气,“在你眼里,它们是你的朋友,可是山下的人就只会当它们是食物,倘若你将它们带下山,旁人就会将它们给捉去吃掉,明白了吗?”
修缘大惊,“不行!”
“不能吃掉它们。”
“那你快些将它们带回观中,托付给你师祖照顾着。”
“还有你的那些道袍也都别带了,下了山以后我再给你买山下小孩穿的衣裳。”
这身道袍着实是显眼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从哪儿拐带了一个小道士呢。
启程前的准备,终于全部完成。
赵云兮坐在车厢里,眺望了一眼远方,思及她写给大侄子的信件过两日便能送到大侄子手中了。
她心情大好,吩咐外头,“出发吧。”
马车缓缓行动起来。
修缘坐在她对面,头伸出了车窗看着越来越远的道观,不住地挥手同站在后头送别的观主道别。
“师祖,再见!”
待到看不到人了,他才规规矩矩的靠坐着,开始小声而又紧张的诵起了经文。
赵云兮没有嘲笑他紧张,只安静的听着。
终于,小道童不紧张了,也反应过来要问上一问,自己到底是要去哪里。
“公主,咱们是要去哪儿?”
赵云兮豪气一指,指向远方,“去柳州。”
“柳州?”小道童打开了地图,仔细查找着这个地方,半晌之后抬头,指向了相反的方向,“公主,柳州才不是那个方向呢,柳州在这边呢。”
徐州军营二十里外岗哨,京中信使勒住了马,亮过令牌,方才得以放行。
将士驻扎之地,偌大的主将营帐外,亲兵守备森严,巡逻有道,此处除了盔甲随着步伐的响动声,便只有营帐中军中将领们商议的声音。
“陛下,臣以为咱们应该乘胜追击,赵玥此人阴险狡诈,两日前咱们刚破了敌军夜渡的计谋,想必敌军受次挫折,而士气大降。”
“何不乘其军心动荡时,一鼓作气呢?”
又有人开口,却是持相反意见,“臣觉得不可,赵玥手下有三万精通水性的寇贼,探子今晨来报,邱国精兵已东渡,今夜恐怕就能同赵玥汇合。”
“若我们强渡河,怕是会落入赵玥的圈套。”
说话这人,是岭南水师主将宁国公苏长河,赵明修的舅祖父,他年事已高,威望也极高,话音落下,先前说要乘胜追击的将领,乃是徐州总督随羽随将军,听闻此言,不免道:“苏老,确有此事?”
宁国公点头道:“不错,邱国将士擅水上作战,若是我等同他们在水上交手,恐怕不占优势。”
众人商议了一回,也没商量出个好章程来,皆看向主座上,一言不发的年轻君主。
主座右首坐着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男子。
赵明修看向他,开口问道:“道长以为,赵玥意在何地?”
桌上硕大的沙盘,山丘水流,还有宽阔无边的大海,岛屿。而不少地方都插上了旗帜。
赵明修前世与赵玥打了数年交道,对赵玥的战术了解甚深。
而今战火起,经过这一年的时间,他扫除了隐藏在大楚各地的细作探子,挫败了赵玥的气势。可赵玥并不是个轻易就能被打败的敌人。
对方有对水域的绝对优势。
而今双方交手一年,有来有回,他尚只占有两分上风。
道长不是别人,正是修一道长,只见他站起了身,手中拿起一枚旗帜,走到沙盘某处方才停下,“小道以为,若是赵玥想强渡过河,势必会从此过。”
他将旗帜插在了宽广的徐河之上的某处丘陵,此地地势得天独厚,有天险作为屏障,虽然麻烦可是若是水性极佳者,在此优势颇高。
“赵玥用兵看似随性,可他在海域上长居五年,对山川海域比我等了解更深,若是此处,我等会以为难守,也难攻,可他的手下,还有邱国人或许早就谋划从此过,前三次被我等击退,恐怕是迷惑我等。”
修一道长说完了这话,营帐中人,皆沉默了下来。
营帐外有人传信,“陛下,常衡求见,京中信函刚送达。”
赵明修目光微敛,“也罢,快至午时,众位爱卿也累了,此事再议。”
将领们起了身,行礼称是,就要走出去。
宁国公缓了一步,落后于众人,同修一道长并排走着,虽是休息却依旧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用兵。
常衡打他身边过,恭敬行过一礼,方才朝营帐中去。
赵明修捏了捏鼻梁,似是有些疲惫。
王福早就准备好了汤药,这会子忙送来,“陛下,趁着休息的时候,您先将药喝了吧。”这天未亮就在议事,到了现在两个多时辰了,滴水未尽不说,这药也没来得及用呢。
赵明修轻声应了一声,端过药,闻着药苦味,微微皱了眉头。
常衡手中握着一把信,正在一一念着来信者,信太多,此刻也不能一一看过,只有挑那重要的,陛下想读的信,看过了再说。
“这封是左相亲笔,太后娘娘亲笔,这封信是长公主亲笔”
赵明修蓦然睁眼,伸手接过这封颇有分量的来信。
常衡告退后,王福才略带轻松口吻说起,“长公主必定是思念陛下呢。”行军打仗,整日里头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两日好容易不动刀动枪了,可以休息片刻,却还要商议接下来的战术布防,没有松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