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既明在云曦微到来前的最后一刻将小马车塞回案下,端着书本装模作样卖力朗读。 “歇歇吧,喝点东西。”她为他端上一杯茶。 “什么嘛,这雏菊怎么这么小,还脏脏的。”云既明往杯中一瞥,满脸不乐意。 “有的喝就不错了!你还在这里挑!皮痒吗!”云曦微狠狠瞪他一眼,继续道:“好的我今早给阿哲送去了,人家是病人,你这个活蹦乱跳的将就点吧!” 云既明听到阿哲哥哥就安静了,喝了一口茶后露出个奸诈笑容,凑到云曦微耳边:“老姐,你心里明明那么在乎阿哲哥哥,为什么表面上要那么冷冰冰啊,你和爹赌气也没必要伤及无辜嘛。” “谁在乎他!”云曦微像是被戳了痛处般弹跳而起,震得那茶水在杯中泛着涟漪,她一嘁:“我只是不想嫁给一个病痨鬼而已。” “哎哟,这话听着违心的要死,小弟我太了解老姐你了,你现在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觉得自己被道德绑架了……”云既明正襟危坐,学着说书人的样子煞有介事,一板一眼:“世人皆知云家娇女许了方家才郎,两人是郎骑竹马绕青梅,羡煞旁人,尤是那方郎待云女,那叫一个捧在手心含在嘴里,掏心挖肺惜之如命,旁观者皆叹其乃自古痴情第一人,口耳相传,赞许有加,可有谁知那云女内心苦闷?方郎自小病比西子多三分,缠绵卧榻药石为食,云女衣不解带日夜相伴,憔悴容颜唯恐其离去,可此些事迹世人皆不知,只道那云女骄横莽撞,不通情义,泼辣无理,眼若铜铃,满口獠牙哎呀放手!!轻点!!我错了我错了,耳朵要掉了!!!” 云既明觉得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在那层薄薄的耳朵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四肢乱挥,扑腾如待宰的鸡崽。 “谁骄横莽撞不通情义泼辣无理眼若铜铃满口獠牙!” “我,我,我是最坏的,是我是我哎哟!!” 耳上的手一放开,云既明哐当一声砸到案几上,如烂泥般,还未感受这劫后余生的喜悦,身下的书就被一下抽走,云曦微的声音怒气不减地炸响。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下一句!” “老姐,这是屈子的离骚啊!!离骚啊!!你让你小弟背离骚!!”他捂着头满地打滚,一不小心撞翻了案几,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小马车。 他已经来不及争抢,万般恐惧看着老姐黑着脸缓缓拿起小马车,手臂青筋爆鼓,颇有捏碎之势…… “流月手工阁!你哪来的钱买这个!!”她大声质问,见他目光躲躲闪闪口中支支吾吾,勃然大怒:“难不成是你偷的!!” “没有没有!既明没有偷东西!”巴掌快要落下来,云既明委屈大喊,满脸眼泪鼻涕糊成团,惨兮兮边抽噎边解释:“是叶哥哥,叶哥哥给既明买的……” “你还敢问人要东西!!”她的声音又提高了许多,这次直接换脚了。 “呜哇!!”云既明屁股上重重挨了一脚,哭得更凶了,四肢扑腾在地上,打翻了茶水,踩脏了点心,弄得一片狼藉,嘶哑扯着嗓子喊:“是叶哥哥主动买给既明的!!不信你去问他!!” 云曦微看弟弟哭得这可怜样子也心软了,她也没再追究下去,妥协般将小马车扔到他面前,放软语气道:“给我背书,不然我把你这个剁碎了信不信!” “背,我背……”他立刻捡起地上横躺着的小马车,宝贝般护在怀里仔细检查着,见一处轮子摔坏了,以后再也不能飙车了,又撼天动地起来。 “臭姐姐!烂姐姐!大坏蛋!!”他喊得像衙门里伸冤的小民,骂了许久发现云曦微都没有理他的意思,气的咕噜一声从地上滚起来,打开衣柜取出几件衣服…… “你想干嘛!”她看着弟弟那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冷冷道。 “云家容不下我了,我去阿哲哥哥家,哼,我替你嫁去方家!哼!”他奇葩的脑回路让云曦微破了功,即便死压着嗓子,她还是笑出了声。 “不管你叫云既明还是方既明……”她皮笑肉不笑地压在他的面前,用极阴狠却得意的语气在他耳边小声道:“你都归我管……” 云既明足足愣了半盏茶的时间,发觉这话没毛病,此时绝望如洪水般呼啸而来,顷刻将他吞噬……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朗朗读书声里,有戒尺欢快伴奏的声音…… ** 自云曦微离去之后,方圣哲便沉闷不堪,连饭都没吃几口,任凭方夫人怎么劝都没有,无奈,只得把他哄睡了,再做其他。 她小心翼翼关上了门退了出去,愁容满面往外走着,正巧看见了好闺蜜叶夫人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哟,你来了,怎么都没人通知声。”她笑着上前迎接。 “见你在阿哲房里,不敢打扰。本准备上午就来的,没想到落了场大雨,这不雨停了才来。”叶夫人笑盈盈,素手一摆身后一个小丫头便捧着几个礼盒呈上。 “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世安最近太忙,总吩咐着我来替他看看阿哲,这些也是世安的心意,可别拂了去,不然那小子有的闹。”叶夫人掩掩红唇,微微探头看向那处道:“阿哲现在怎么样,好点了吗。” “哎……老样子,从来没好过,这不刚睡下。”方夫人心又被揪起来,默了些许后牵着叶夫人行到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有丫鬟小厮立刻奉上了香茗点心。 茶水不同于往日,素白色骨瓷杯里飘荡着的是几朵雏菊,沁香怡人在刚落完雨的秋风中。 “这雏菊可真是上品,那儿弄得,明儿我也去买些。”叶夫人品尝后赞不绝口。 “早上曦微她送来给阿哲的。”她为她续上一杯。 “难怪呢,我说这水里竟然丝丝甜味,原是儿媳妇的心,你真是好命,儿子那么乖巧,儿媳妇那么贤惠,再看我家世安,没一天能让我省心的,对那昭和公主也不冷不热,谁知道他那心思,反正皇上和老爷都不过问,我也不乱操那个心……”叶夫人满眼羡慕神情,口中数落着自家儿子。 “哎,你是没看到她来时那番样子,威风凛凛地在阿哲房里训斥着,吓得阿哲大气都不敢喘,也知道她为阿哲好,可她怎么就不能对阿哲温柔些呢,这就罢了,刚来没多久她就要走,说什么云府有事,阿哲那般求她都没用,转身就走,害得阿哲落寞了许久,连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理,那时我真恨不得她没来过……”方夫人眼眶微红,拍着自己的心口:“阿哲是她的丈夫啊,这些年里大家都看见了,阿哲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啊,而她呢,什么云既明啊,昭和公主啊,还是阿猫阿狗都能排在阿哲前面,她心里还认为阿哲是她的夫吗?” “……” “哎……”方夫人一口气吐出,说这么多口干舌燥,她品了口茶,雏菊清香缭绕,倒也散了心头郁结。 “你别这么说,曦微她娘去的早,云将军成天浸在军营,她自己管整个云府还拖一个不省心的弟弟,一个女孩子已经够累了,怎么……”说到这叶夫人顿了顿,想自己是个外人不方便评论他们一家的事情,便急事止了声。 “刚是我激动了,不该这么说曦微。”她盯着杯里的雏菊,思绪飘到了很久之前…… “那时候,老爷和云将军追随皇上干大事后,就鲜少回家了,可生活要继续,我和云夫人就早出晚归去镇上给别人做衣服……阿哲那身子,三天两头病着,只有曦微照料他。有一次是冬天,下了好大的雪,阿哲又病了,曦微就去买药,但因大雪药材短缺,她就一个人爬上小牧山去找药,然后滚到了水潭里……我真的没法想象她当时是怎么回去的家,还给阿哲熬了药,最后我们进门的时候,阿哲正抱着她大哭,可怜的人儿,小脸都紫了,吓得云夫人抱起她就往大夫家跑……”直到今日,说起这一幕,方夫人的眼里还惊恐着,双手也止不住微微颤抖:“是,是我们方家对不住云家,没有云家我们一家三口早就饿死荒野,没有云家阿哲不知被病魔带走了几次,因为这样她云曦微想怎么对阿哲都可以,我们只能受着……” 叶夫人听得眼圈儿发红,她从来都是权贵人家,鲜少了解人间此番极苦,不知曦微那柔弱女孩还经历过那般苦难,想想便觉得心痛。 她听方夫人的语气里还有些抱怨情绪,便宽解道:“曦微本就是将门之女,性子凶些也正常,那总比一个宫里横着长大的公主强吧,况且她现在还是云家的人,当然要多照顾着自家,等她成了方家的人,还不会是满心满意地扑在方家身上?” 方夫人听完她道的这些,突然愣住,将她的话细细研磨,发觉真有些道理,便不在惆怅,笑着岔开了话题,谈论起家长里短来。 屋内的方圣哲睁开了眼睛,心中有事怎能睡着,外面,娘和叶夫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勾起往日痛苦异常的回忆——纷飞的大雪,滚烫的身子,浓烈的苦药还有冰凉的她……碎片一片片拼成了完整的画面,从灵魂深处连根拔出,一瞬间鲜血淋漓,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