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很少有人称呼他的大名,他停顿了下才应道:“小姐找我?”
“你要走?”
卫尧臣挠挠头,自嘲笑道:“没办法,我打了赵家的人,管事的说什么也不敢留我——也挺好,赎身银子都不要。”
“你若不想走,也就是我和郑管家说一声的事。”
卫尧臣有点意外地打量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小姐为什么突然关心他这个喂马的,“不麻烦了,我和几个朋友说好合伙儿做点小买卖。”
姜蝉心头暗暗一沉,忙提议道:“即是做生意,不如和我去京城吧。我要在京城开铺子,打算请几个信得过的伙计,你放心,我断不会亏待你,日后你一个大掌柜是跑不了的。”
小姑娘嗓音很好听,细声细气的,就像清泉潺潺流淌,眼神真挚又充满期盼。
卫尧臣悄悄挪开视线。
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他却没一口答应:“您怎么想起请我来了?”
“自然是有人推荐,说你很能干的一个人,在马厩干活委实屈才。”姜蝉不惯扯谎,脸皮微微发烫,好在夜色渐深,正好替她掩饰过去。
卫尧臣并不信她的说辞,他一直在马厩当差,整天是喂马刷马赶马车,和外头那些掌柜的话都说不了两句,人家知道他能干不能干?
他沉默片刻,拒绝了,“多谢您的美意,我家里走不开,不能离开真定。”
一句话就把姜蝉堵了回来,但她不想放弃,“你家里还有谁在,一起上京去。”
这次卫尧臣沉默的时间更久,最终仍是摇头。
失望和沮丧袭上来,姜蝉掩饰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她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想了想,把手上的绞丝金镯子褪下来,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墩子上。
“值不得几个钱,谢谢你替我出气。”
心里想,须得另外找个由头给他贴补些银子,再让钱掌柜给他介绍生意和门路什么的。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卫尧臣道:“出气?有人欺负你?秦嬷嬷明里暗里挤兑出去好几个管事,现在连郑管家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这事不简单,你要当心……赵家。”
这话于他的身份,可谓十分大胆,甚至僭越了。
姜蝉心里泛上一股酸热,身边没人提醒过她,眼拙的看不出来,眼明的看出来也不敢说。
眼眶发烫,她轻轻吐出口气,笑着摇摇头,“没有,没人欺负我,我挺好的……保重。”
雪色弥漫了整个视野,她小小的身影愈去愈远,飘摇不定,仿若要消失在漫天的雪尘之中。
卫尧臣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分明在撒谎!
她定然是遇到极难极难的问题,身边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找他这个敢揍赵家人的“恶奴”。
要不是她,自己早家破人亡了,现在她有了难处,自己却要坐视不理?
如果真发生变故,他会后悔一辈子。
卫尧臣重重透了口气,突然扬声道:“等下!”
姜蝉站定,回身望来。
夜色浓郁,灯影微黄,晶莹的雪花映着光,如无数细碎的水晶从他身旁飘落。
她怔了怔,快步折回来,惊喜道:“你同意了?”
卫尧臣不答反问:“您是不是要用我对付赵家?”
惊喜差点变成惊吓,姜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我只是……”
我只是想报答你上辈子的恩情!
可这话说出来谁信?
卫尧臣眼中闪着顽皮的光芒,“只是什么?”
姜蝉突然泄了气,误会便误会吧,只要能报答他,也算偿了自己的心愿。
这幅模样在卫尧臣看来便是默认了,他斜斜靠在墙上,又变成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东家,我要的很多,一间铺子可不够。”
姜蝉温声道:“好,一间铺子的确太少,等你做熟了,十间八间都不在话下。”
卫尧臣笑声朗朗,“承蒙东家瞧得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也不是白拿钱不干事的混子,我会把姜家铺子开遍大江南北,东家就瞧好吧!”
姜蝉笑着点点头,并没当回事。
“你练过功夫?”她好奇另一件事,“居然能打败李管事,他可是赵家从镖局专门请的拳师。”
提及此事,卫尧臣低声笑起来,“他练是正儿八经的套路,按招数出拳。我的都是大街上学的野路子,他没见过,一交手他就懵了。这就叫傻子克高手,乱拳打死老师傅!”
姜蝉擎不住,声音软软地笑起来,眼睛笑成了月牙。
卫尧臣也看着她笑,“我要安顿好家里才能上京。”
“这是自然,你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这是我单独给你的,不必报账。你过了年再去京城也行,不要到赵家找我,去真定会馆,我派人提前等着你。你家里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找我,不说别的,姜家在真定也是数得着的大户……”
她絮絮叨叨说着,他静静听着,手里的金镯子却没还回去。
一快一慢的梆子声隔空传来,姜蝉惊觉已经一更了,自己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对面的卫尧臣都冻得嘴唇发白。
自己裹着羽纱斗篷都嫌冷,更何况粗布破袄的他!
姜蝉轻声道:“我走了,和你说说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的,我许久没这样开心了。”
“稍等。”卫尧臣转身进屋,再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我送你。”
雪停了,风还刮着,他在前面稳稳走着,四周同她来时一样的静,积雪在夜色下闪着清冷的微芒。
他手中的灯,映亮了她脚下的路。
渐渐能看到垂花门前的灯影了,卫尧臣把灯笼递给她,“雪地湿滑,东家小心。”
“小姐!”还没进门,银绣便从内迎出来,“郑管家和钱掌柜到了,我叫小丫鬟过去奉茶,您先吃饭罢。”
姜蝉拾阶而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已然看不到了。
“去小花厅。”她心里装着事,吃也吃不下,当然是先去见这两个人。
她对钱掌柜印象很深,这人非常反对变卖姜家产业,为此几次三番和继父起冲突,眼看闹得不可收拾,母亲没办法,只能辞退他。
他临走前给母亲留了封信,不知写了些什么,母亲那惆怅的表情她永远也忘不了。
郑管家则留在真定看管老宅,那场流民乱子过后,母亲前后派了几波人去找,有说被火烧死了,有说被流民打死了,始终没有他们一家确切的消息。
重来一世,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
姜蝉命银绣去外间候着,独自站在暖阁外,将事先想好的话来回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方挑帘入内。
暖阁镶着琉璃窗,密不透风,两个火盆熊熊燃烧,进门便是融融如春的热气扑面而来。
两个中年男子忙放下茶盏,站起来躬身问好。
四方脸上嵌着一双小豆眼的是郑管家,腰间别着一杆短粗烟枪的黑圆脸是钱掌柜。
姜蝉还了半礼,没坐上首,捡靠窗的椅子坐了,开门见山道:“这么晚请二位来,乃是有事相求。”
钱掌柜立时说不敢,“小东家有事吩咐,我可当不起您的‘求’字。”
姜蝉温声道:“当得起,祖父去的早,我母亲又不擅经济,要不是您在外辛苦操持,姜家产业如何能有今日的场面?”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小东家过誉了。”
“分内之事能做好的又有几人?”姜蝉话中似有无限感慨,“换个人,做份假账,串通上下,盈利说成亏损,亏一分说成亏五分,四五年下来,恐怕我和母亲就要靠变卖祖产为生了。说句实在话,钱掌柜,您于我和母亲有恩。”
这话是钱掌柜绝没有想到的,原来自己的万般辛苦小东家都装在心里了!
一时他是五内沸腾,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良久才拱手笑道:“我身无寸功,只是维持生意而已,小东家这样抬举,委实愧不敢当。”
郑管家呵呵直笑,“老钱劳苦功高,姜家上上下下的人又不是瞎子,莫要谦虚啦。”
姜蝉接过他的话道:“郑管家也不是外人,你是我母亲的奶兄,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一声舅舅。”
“哎呦,折煞老奴了。”郑管家擦擦眼角,适时问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姜蝉略停顿一会儿,边说边观察他二人的神色,“姜家的产业,没有我的话,不准变卖!”
郑管家笑容一下子凝固,为难道:“秦嬷嬷后晌拿着夫人的信找我,夫人要卖,这……”
钱掌柜直接发问:“小东家,您和东家意思截然相反,叫咱们听谁的呢?”
姜蝉稍微提高声音道:“听我的,我才是东家!”
那二人不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钱掌柜皱着眉头道:“小东家,您是不是和东家闹别扭了?东家她一个女人支撑到现在不容易,好歹体谅她些吧。”
姜蝉有些哭笑不得,“你误会了。我祖父留下的话,你们难道忘了吗?”
郑管家一愣,小豆眼中立时精光闪烁,却是转瞬即逝,只拿眼睛偷偷瞅着钱掌柜。
“老东家是有话,外嫁女不得掌管姜家产业,夫人离家改嫁,的确算不得东家了。可是,”钱掌柜揉揉眉心,“您让夫人如何在赵家立足?”
姜蝉愣住了,她本以为一定会得到钱掌柜的支持,不想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他!
为什么?他明明是不同意卖产业的,上辈子的记忆出了偏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