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与孔颖达一道入殿,瞥见李政在侧,心中微觉讶异,按部就班的行了礼,不曾表露出来。 皇帝心中既有计较,便不会拘泥于情面,向二人道:“适才是朕太过激进,言辞失当之处,居士、仲达不要介怀。” 钟意与孔颖达起身再谢:“陛下如此,折煞我们了。” 皇帝示意二人落座,道:“如居士方才所言,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却可转圜,朕便令人复其名节,立碑为纪。” 钟意衷心称颂:“陛下盛德,乃万民之福。” 孔颖达微松口气,劝道:“扬州宿儒因进言被杀,陛下虽有加恩,却有未尽之处,天下惶恐,不如广开言路,以安民心。” 皇帝看他一眼,赞许道:“仲达言之有理。” “前朝暴虐,屡施恶政,民心尽丧,”孔颖达道:“陛下不妨制定律法,许诺永不杀上书言事之人。” 皇帝不置可否,向钟意道:“居士怎么想?” “敢问祭酒大人,”钟意眉梢微挑,道:“倘若上书言事之人中出现蠹虫,又该如何?” 孔颖达道:“自该处置。” 钟意又道:“以何罪名处置?” 孔颖达不假思索:“所犯何事,便以何等罪名处……” 话未说完,他便顿住了。 皇帝若想杀人,有的是办法杀,区区一个不杀上书言事者的规定有什么用? 今天纳谏,明天找个贪污由头斩了进言者,既能出气,又能叫他沾一身污,死后都无颜去见先祖。 孔颖达干巴巴的笑:“居士好词锋。” 钟意并不看他,淡淡道:“我反而觉得,有些人享用的好处太多,叫人看不过眼。” 李政只坐着喝茶,却不做声,听她说到此处,抬眼去看。 皇帝也听出她这话别有深意,略微前倾了些:“愿闻其详。” 钟意忽视掉李政有些灼人的视线,转向孔颖达,笑道:“敢问祭酒,令先祖孔师,以为周公如何?” 孔颖达心头一跳,略经踌躇,道:“周公,先祖心中最为尊崇景仰之人,晚年甚至曾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感慨。” 钟意点头道:“西汉贾谊曾说,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居士不必咬文嚼字,这话我比你知道的早。”孔颖达心中不悦,道:“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乃是圣人,不牢你一一说出。” “既然这样,”钟意挺直身体,道:“敢问祭酒,周公后人何在?” 李政揉了揉眉心,笑了。 孔颖达登时汗下:“这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原是孟子说的,”钟意笑意中略带几分嘲讽:“据我所知,祭酒已经是孔家第三十一代了吧?周王朝赫赫八百年,也不过三十代帝王而已,孔家的福气,也忒厚重了些。” 孔颖达不能安座,起身拜道:“孔家立足儒学,家中子弟自幼苦读,绝非依仗先人功绩……” “祭酒,”钟意语气轻飘飘的道:“你怕是忘了,陛下登基之初赐予你的爵位,便是曲阜县男。” 孔子于华夏确有功绩,任谁也无法否定,但再深再重的功绩,也有被消耗尽的时候,怎么可能庇护后辈千余年之久? 周公后嗣尚且湮没于岁月,韩非子于家国影响亦不逊于孔子,如今又如何? 绵延近千年,余荫未断,孔家何德何能! “居士时常有发人深省之语。”皇帝默然良久,也不看孔颖达,道:“天色不早,朕吩咐人送居士出宫吧。” 钟意起身称谢,随同内侍退了出去。 李政将茶盏搁下,道:“父皇,我也走了。” 皇帝没好气道:“武德殿离这儿没几步,你也怕回去晚了?” “我去问问朱骓怎么样了,看能不能再要回来,”李政依依不舍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骤然给了别人,有些舍不得。” 皇帝气笑了,手中茶盏顺势砸过去:“快滚!” 李政反应迅速,敏捷的躲开了,笑声自门扉外传来:“这就滚。” …… 短短片刻功夫,孔颖达额上竟生了汗,见钟意与秦王先后离去,心中愈发忐忑:“陛下……” “孔家是块好招牌,”皇帝低头看他,笑道:“朕不会砸掉的。” 孔颖达心有余悸:“可居士方才……” “居士也知道朕不会那么做,所以只提了几句,没有强求。”皇帝语气赞赏,笑道:“她是一等的聪明人,心胸气度,不逊须眉。” 孔颖达脸色讪讪:“居士风采斐然,世间少有。” “所以朕也希望,你能拿出些长者的气度来,不要小肚鸡肠,丢朕的脸。”皇帝面上笑意不退,语气温和:“虚言作假,拉小辈下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吧。” 孔颖达心中大震,心知皇帝早已将弘文馆之事看破,惊惶交加:“臣、臣……” “朕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但总是敷衍你,也觉得很烦。之前泰山封禅之事,朕原本想忍下的,偏生今天又碰上这种事,便有些忍耐不得了。” 皇帝笑吟吟的说着令孔颖达汗流浃背的话,神情不改:“你是老臣,心胸要开阔些。祭酒官居侍中之下,前番宫宴时居士叫你见礼,并不为过。还有这一次,你无言以对的脸色委实难看,朕是你的主君,很为你觉得丢脸。” 孔颖达两股战战,语不能成:“陛、陛下,臣惶、惶恐……” “巴掌打了,也该给个甜枣,”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便加爵一级,晋曲阜县男为曲阜县子。好了,退下吧。” …… 李政追出去时,钟意还没出太极殿门,见他过来,退到一旁去,让开了路。 李政摆摆手,示意带路的内侍退下,这才上前去,轻轻道:“居士。” 钟意扭头就走。 “上次打我的账,我都没跟你算,”李政也不在意,跟了上去,笑道:“今日见了,怎么还好跟我冷脸?” 钟意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秦王殿下。” 李政道:“怎么?” “你这人,”钟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怎么软硬不吃?” “怎么不吃了?”李政笑道:“只要是居士给的,软的硬的,我都喜欢。” 钟意气急,掉头走了。 “好了,不闹了,”李政追上去,道:“我们好好说几句。” 他问:“你猜,父皇会怎样处置孔颖达?” “我猜他不会处置,”钟意面不改色:“还会嘉赏孔祭酒。” 李政神情一顿,正色道:“怎么说?” “天地君亲师,这是纲常,哪个皇帝不喜欢?”钟意道:“即便孔家讨厌,陛下也会忍的。” 李政不觉笑了,歪着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怎么,我说错了?” “不,居士说的对极了,”李政道:“跟我想的一样。” 钟意瞥他一眼,道:“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居士,”李政略微凑近了些,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钟意倏然停下脚步,语气微怒:“你又说这些不正经的!” “我是说真心话。”李政正了神色,躬身向她一礼:“居士有国士之才,便该以国士待之,此前多有冒犯,居士不要见怪。” 他这样一本正经,钟意反倒觉得不自在,避开后道:“你以后离我远些,我便谢天谢地了。” 李政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偏不。” 钟意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了,李政跟上去,再说什么,她也一概不理。 若是换了旁人,自说自话一段时间,脸上便会挂不住,讪讪停下,李政脸皮倒厚,见她不理人,也自顾自说的高兴。 钟意静静听着,也不搭话,不知怎么,竟想起前世来了。 李政是皇帝爱子,成婚时隆重异常,仪礼几乎与皇太子等同,满朝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 那是钟意的第二个新婚夜,但她心里半分喜气也没有,既恨沈复无情,又恨李政无耻,见了李政也是冷脸,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李政倒不在乎,喝过合衾酒后,示意仆妇们退下,便凑上前去,低头亲吻她的唇。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热气,从他灼热的目光与周身酒气上涌出,蒸腾之下,叫她心生抗拒,下意识躲避。 李政却笑了,不容违逆的吻住她的唇,手掌顺势探入她衣襟,动作轻柔的揉捏。 钟意又羞又气,一个嘴巴下意识打了过去,只是她身上无力,那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是调情,李政混不在意,手上力气略微重了些,暧昧的报复回去。 钟意有些急了,又一个嘴巴打过去,这一回打的重了,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政也不恼,将她往怀里一搂,笑道:“明日还要进宫谢恩,父皇看见,你叫我怎么说?夫妻情趣,嗯?” “好阿意,”钟意气急,又要打他,李政顺势握住她手腕,低声哄道:“暂且记下,留着明晚再打,好不好?” 大概是烛火太过温柔,模糊了他过于挺竣的面容,钟意竟从中听出了温柔缱绻。 她的心倏然软了一下,怔然片刻,最终歇下手上力气,合上了眼睛。 夫妻一场,总归是有些情意的,钟意这样想,然而最后那杯鸩酒,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即便重生一世,也忘不掉那种痛。 “秦王殿下,”不知不觉间,他们出了宫门,钟意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政见她问的认真,也正色道:“我在做什么,居士一点也察觉不出吗?” 钟意一怔:“什么?” “居士,”李政道:“你不知道,我很钟意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