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伶走后,酒肆大堂恢复了平静,众人继续喝酒吃菜,除了偶有几句的调笑不堪入耳外,仿佛方才的肆意欺-辱的荒唐行径从未发生。如钰不由得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围观同胞被杀还叫好,冷漠围观的国人,顿时觉得很不舒服,加上自己也未曾出言相助,任那男伶被人欺辱,虽是身份有碍,事出有因,总还是不免心生愧疚。 如钰与江棱说声自便,并劝他早些回去,便有意让丁香去柜上结账,却见方才与江棱对诗的徐冠起身往自己这边走来,如钰稳稳坐着,见他虚执一礼,道:“小可不才,方才之作,可否请女君一鉴?” 如钰心里暗笑,不想自己戴了帽子遮了面容,竟还是有几分魅力的,却不知若是见了真容,此人又会如何反应,回道:“不敢,民家女识不得几个字,当不得如此称呼。”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女君之才堪比班昭,又何须自谦呢?” 如钰一个顺口,用了李山甫的诗,本也不是故意的,被徐冠这么一提,倒显得自己有卖弄之嫌了,如钰心里心虚,默默给李老爷子道着歉,一边对徐冠道:“既如此,便卖弄一二,博公子一笑了。听公子诗中之意,泪洒襟,吏催人,无粮钱,风雨更,寥寥数语道出民间疾苦,当真言浅意深。” “大乱之世,帝失其踪,诸侯相争,穷兵黩武,充民为兵,及至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我等学子,空有为国之心亦相报无门,着实可叹。” 话都到这了,如钰便顺着话理,隐晦提及江樾识人之才,劝其不若相投,不想徐冠还未回答,方才施-暴行于男伶之人便嗤笑道:“妇人之见。江樾不过一竖子,岂为良主?“ 如钰见说话之人满面通红,借着方才欺负男伶的兴奋劲头,又灌了不少酒,酒劲已是十分的上头,也不顾徐冠的劝阻,扬声道:“世人皆言江樾大才,以微末兵力占取江东,其将才百年难遇,依我看,不过虚言而已,江樾籍亡父之名,借舅父之势,所谓横扫江东,不过是些残兵弱将,不过一善战莽夫,何足道哉?” 话毕,两记拍案之声响起,其声之响,直教如钰心疼拍案之人的手掌会否受伤。 “侮我主公,狂妄小人。” “尔等何人,也敢妄议明安将军?” 此人本就是浅薄张扬的性子,自来也少受约束,才会蛮横无忌,当堂做出欺-辱男伶的事,此时已醉得很了,同伴拉他也拉将不住,忽地被人责问,心头顿时火气,大声道:“江樾得其舅父张岱庇护多年,不知报恩,反害其子身,更在张岱病重之时,借机自立,如此忘恩负义反口复舌的无耻小人,也堪做江东之主?他也配!不仅如此,人皆传言江樾假扮红巾贼众掳走陛下,更得传国玉玺在手,帝玺皆控之于手,意欲何为?枉其食俸朝禄,守于一隅之地,名为吴臣,实为吴贼。我言之于此,尔等又能如何?“ 江樾夺帝得玺的传闻,从北地传往南方,如今不说是江东,富中南疆也近乎传遍,但江樾不作辩解,少帝也一直不曾露面,便让流言一直甚嚣尘上,连如钰这个看过原书的,也猜不出江樾玩的事哪一出。 至于堂中则再次落地无声,如钰虽嫌恶此人张狂欺人的样子,但此刻也不得不敬他是条汉子。这可是在江樾治下,江东四郡之一的庐江,江樾本人就在城中,方才徐冠作诗,诗中讽刺之意再如何明者皆知,也不曾点出姓名,如此大张其势地直言詈骂,倒让如钰好奇他的出身了,这妥妥的是背后有人啊,不然这么狂早该被人打死了。 刘先斥其侮辱主公几乎已算亮明身份,念及自身须护棱公子周全的职责所在,本想着此人若就此闭口不言,他便息事宁人,暂且不与其为难,不料此人这般不识好歹,他正要起身上前,方才另一出声斥责之人比他更快,几步就到了那人身前,居高临下地道:“尔出何言,可敢再说一遍?” 被话一激,那人更加激动,拿着酒盏颤巍巍站起,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如钰心道难为他醉成这样,记性还不差,说完酒盏一弯,一点残酒尽数泼在了对面之人的脸上。 随后一记巨响,桌案倒地,混着锅碗掉地之声,乒铃乓啷成一片杂声,本在这张案上用饭的三人,长袖掩面,惊呼不已,似是被木屑粥汁溅到,各自狼狈不已 如钰认出发难之人是昨日一箭射掉裴晋符纸的吕章,但见他拳中滴血,漠视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怒气几乎冲天,如钰心道这也是个爆炭似的的性子,应该能和江樾对上胃口。 江棱本也是拳头紧握,面色僵硬,不妨堂中突生变故,一时愣住了,此时,忽听那女子问向身侧婢道:“小丁香,我方才可能是瞧错了,你再帮我跑出去瞧瞧,这酒招上写的是不是‘悦来’二字?” 江棱的注意力一下就跑偏了,听丁香问道:“何为悦来?” “悦来客栈你都不知?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客栈,几乎每日都有围殴打斗,砸店摔桌之事发生,但奇就奇在,它绝不会因闹事之人太多,黄了生意而关门倒闭,相反悦来客栈的生意一直是蒸蒸日上,每日客满盈座,且广开分店,其规模之广,普天之下,唯有‘有间’字号能与之相比。” 丁香原本和江棱一道听得云里雾里,到听得最后属于自家的“有间”字号,顿时拉了脸色:“掌柜的,您在生意上要是能有这扯嘴皮子一半的工夫,就不用克扣我的月钱来点这桌席面了。” 江棱不自觉也弯了弯嘴角,如钰见逗笑了小江笨,也是笑得一本满足,对于丁香的挖苦毫不在意。 丁香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江棱细细地想了想,确定面前的女子是在胡说八道。如钰还沉浸在忽悠小朋友的自豪感中无法自拔,那边厢已是要开打了,狂言之人撸起袖子,吕章取下了背后的弓箭,如钰见状不由吐槽,这是室内近战,要肉搏的,你一个远程的输出来凑什么热闹。 刘先起身来到江棱身前护卫,与徐冠同来的三人,一人架着酒醉之人,另一人也就是杨盛缩缩脖子急出门去,想是怕在打架中吃亏,回府找人去了。 如钰不妨吃个席面也能遇上全武行,也是同情劝谁都劝不住,急得都快上房的酒肆掌柜,起身劝道:“几位请暂且住手,可否听我一言?”说着一把摘下了帷帽。 众人诧异失望自不必说,徐冠眸色微动,面上还算端得住,吕章等人则大惊失色,被这容颜前后的落差吸引了目光,暂未动手,如钰全无尴尬窘迫之色,自然地道:“若我不曾听岔,方才这位公子所言,之前盘踞江东的皆是些弱兵残将,是也不是?” “不错。若我与其易地而处,莫说江东四郡,南疆尤川,富中武陵,又何足道哉,今我敢出此言,纵是江樾在此,也是一字不改,尔等不服,皆可来辩。” “当真佩服,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那人显示酒意还未过去,睁着眼也看不清如钰的面容,大着舌头道:“薛......薛平。” “原是薛公子,久仰久仰,听公子所言,想是战功卓著,平贼攘夷皆有建树,不置可否与小女子道上一二?” “这......” 如钰轻笑一声:“常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未曾经历战事,也敢纸上谈兵,空言取胜,实乃大误。尔等世家公子,蒙受祖荫,饱食饮酒,终日空谈,也敢大言不惭,简直厚颜无耻。” “你......” “中涓横行,不见你直言上书,针砭时弊。饿殍遍地,不见你开仓放粮,周济灾民。反而在酒肆之中大撒金珠,欺男霸女,似你这等人,若是上了战场,只怕刀未抽出,便先被人砍去了头颅。” 遭这兜头詈骂,薛平渐渐酒醒,看清面前女子黑黄的面容,又见堂中众人目光皆汇聚自身,不觉面皮紫涨,心头怒起,推开架扶着他的同伴,酒气冲天地朝如钰冲去,到底是喝醉了酒,脚下不稳,如钰略微一闪,便叫他扑了个空,姿势狼狈,顿时成了堂中众人嘲笑的对象。 如钰见好就收,没再与薛平争辩,让丁香往柜上结过钱,朝徐冠略福一礼,道:“今日之事,是民女不懂礼数,还望冠公子多多包涵。”说完带着丁香往外走去,经过刘先身边的时候,朝江棱处使了个颜色,刘先会意,江棱起身,欲随如钰步伐,刘先拦道:“棱公子,此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府罢,省得男君担忧。” 江棱目光追随女子而去,待其转身离去,裙裾划过门槛再不可见,方回神应了声是,走到吕章面前问其姓名。 薛平被人扶起,杨盛带着一众家丁也已到场,薛平当即大骂,气势十足,徐冠皱眉斥道:“事已闹大了,莫再喊叫。” 薛平不服,当即表示闹大便闹大,他还怕那江樾不成,徐冠摇头,道其醉得深了,快架回去醒醒酒意。 杨盛人隐在家丁的拥簇之中,对徐冠道:“今日之事,就这般算了?” 徐冠瞟他一眼,嗤笑道:“自当算了,你还能如何?” 架着薛平的人名叫王弥高,架着人已经虚浮的薛平,怒道:“也不知这女子是谁,字字句句朝着江樾说话,本想着是个美人,岂料掀了帷帽,真是让人大惊失色。“ “是啊”徐冠回忆着,“容颜不见如何出色,倒是一张利嘴,当真厉害。” 庐江杨府。 杨盛挨着擦黑的天色进门,将一众七八个家丁交于管事,正要溜回自己院子,管事忙拦道:“公子,郡公正在书房等你,看样子,怕是要找你问书。” 杨盛的脸一下子白了,当下也顾不得多说,让小厮看看自己头脸衣饰是否拾掇得规整,便急匆匆往书房而去。 书房内,杨盛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喊一声“父亲”,抬头却见杨义沉着面色,直视着他:“这个辰点才回,一整日都去了何处?” “不过往徐府子冕处走了一趟,子冕好客,还留儿子吃了顿饭。” “还敢满嘴胡言,跪下!”杨盛抬头,见杨义忽然怒容满面起身,顿时惶极,连忙跪下告罪,口中称道儿子错了,父亲莫要气坏了身子,杨义见他这般不成器的样子,顿时气窒,扬声往书房外传话,要传家法。 “父亲不可,且饶了兄长这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