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一张,桑彩仔仔细细,把九宫格反复看了多遍。
直到天黑了,太阳落幕。
窗外又一次下起小雨,雷声轰然响起。
桑彩像被惊醒,揉揉泛红的眼皮,在雨声,雷声,音乐声,笑声,交谈声中,木然起身。
去找酒喝。
……
桑彩常常喝酒,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酒的味道。而且本身酒量稀烂,是传闻中的“一杯倒。”
喝酒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只是因为想睡觉。
现在半杯液体灌下去,她的头就有些晕乎乎,视线模模糊糊。
玻璃杯总像要攥不住,于是桑彩手指愈发用力,以至于指腹青白。可是不知怎么,手指越紧杯子就越抓不住,不一会儿,杯壁从她手中滑下去,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摔得很碎。
她放空了几秒,目光跟着声音往下移,望着那一摊水渍中闪着光的碎片,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第一次喝酒,是在高中时期。
从高中开学第一天起,桑彩就与洛燃坐在一起。到了高一下半年,一次调节座位,老师把她和洛燃短暂分开过一星期。
那一星期,他们俩一个在教室左,一个在教室右,位置隔得很远,话都说不上几句。
洛燃的新同桌,又是一个女生。女生脸圆圆的,可可爱爱,性格很好,一口娃娃音,爱笑,在班极极受欢迎。
这不可避免地让不爱笑又没有娃娃音的桑彩产生了危机感。
整整一周,只要发现洛燃侧过头和娃娃音讲话,不管是谁主动,她就板起脸,一整天心情灰暗。
不说原因,还单方面与洛燃冷战。
那时她太小了,尚未搞清自己对洛燃的心意。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绕,那就是——洛燃被抢走了。
她唯一的朋友,有了别的朋友。
可是她不能光明正大生气,因为,作为朋友,她没有权利阻止洛燃交友。
她只能师出无名地独自伤心。
到周日,桑彩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向洛燃表白。
只有成为洛燃的女朋友,她才可以把洛燃抢回来。
然而,计划很好,她明明打了一夜腹稿,见到洛燃人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周日当天,桑彩站在洛燃身旁,全程冷脸 。
好像把洛燃叫出来,就是为了继续气他,继续和他闹别扭,冷战。
那天到了最后,两个人都不愉快。肩并肩,保持不远不近距离,谁也不理会谁,不看对方一眼,双双板着脸。不像约好了一起出来玩的,倒像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简直跟仇人似的。
到了餐厅,点单时,连服务员都用探究的眼神多看了他们好几眼。
桑彩被打量得浑身难受,蹙着眉不管不顾凶巴巴瞪回去,服务员才收回视线,不再乱看。
坐在同一张餐桌上,两人没有半句交流。
吃完饭,洛燃送桑彩回家,路上也没人说话。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一路憋闷地进了家门,桑彩动作稍有点大,吵醒了醉酒的妈妈,挨了骂。一个玻璃杯碎在她脚尖,差一点就打到她的脸。
耳边难听的骂咧声连续不断。
一气之下,桑彩抓起妈妈喝剩的半瓶啤酒,一口气全喝下去。
对醉酒后自己的举动,桑彩完完全全没有印象。
她只知道,第二天,洛燃早上进教室时,下唇多了一小块很触目的深色。
被咬的。
……
杯子碎了,桑彩手边没有第二个。
她瞅着地板上的狼藉,慢吞吞地眨眨眼睛,眼神迷离。
懵了大概有半分钟,像是终于缓过神了,桑彩身体向前略倾了倾。
但她并没有去收拾地板。
而是抓起茶几上的酒瓶,仰头,豪不犹豫将余下液.体一饮而尽。
……
半小时后,桑彩开始胃痛。
她已经神志不清,趴在矮几上,头晕,胃痛,身体发沉,又困,半天起不了身。
酒精麻痹大脑,渐渐地,桑彩以为自己这是要死了。
她先是有点开心,静静闭眼等待死亡降临。
紧接着,想到什么,她倏地把眼睛睁开了。
不行。
不能就这么死。
她得交代遗言。
例如,以后每年她的祭日不要送花,她讨厌花。也不要带酒,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酒……还有,还有最关键的一件事,她今天喝的这瓶酒是赊账买来的,她死后,请她们随便卖掉她的什么东西,务必拿钱替她把账还掉。
虽然她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东西……
胳膊伸了伸,桑彩摸到手机。抓起来拿到眼前,摁亮屏幕,打开通讯录,她仔细,仔仔细细盯着屏幕看了好长时间。
半晌,她手指抬起来,悬在“A余欣”上方,摁下去,毫不迟疑。
余欣毕竟与她有血缘关系,第一个应该通知余欣。
她人都要死了,就打扰这么一次,不出意外,也是最后一次了。
可是,无人接听。
机械的女声重复好几遍,桑彩才有点听懂。失落地瘪瘪嘴,挂断,转而打给经纪人陈姐。
又是无人接听。
那么只好打给小何。
结果,仍然无人接听。
胃部一阵一阵抽痛。
桑彩捂胃部,想吐。
不然,抢救一下吧。
说不定她还有救呢。
欠的酒钱不能不还。
可是,120是多少来着?
桑彩歪了歪头,表情有一瞬间空白。思索片刻,低头,谨慎地摁下一串数字。
十一位的。
印在她心里面,熟得不能再熟,背得比自己号码还连贯的……
忙音响起。
忙音一直响,一直响。
连续响了有半分钟。
像又是无人接听。
桑彩捂着腹部,撑不住了,悄无声息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电话通了。
可桑彩已经枕着自己手臂,等电话等到睡着了。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三十分钟过去……
没人说过话。
电话也不挂,就这么静静通着。
常亮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串同城的陌生号码。
桑彩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压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呼吸声规律均匀,从话筒传过去。时不时还说两句没人能听懂的梦话。
很明显,已经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电话那头的人分别听出来了,却不挂电话。不挂,也不叫醒她。
安安静静的,像不存在。
许久。
叮——时针指向十一点五十九。
还差一分钟就到凌晨,就是新的一天。
同一时间。
安静许久的手机忽然响起一个低低的,略微沙哑的声音。
“生日快乐。”
这声音若有似无,真是很低很低。
像怕惊扰了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