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明雪点点头,怔怔望着窗外道:“我娘亲也很在意他,其实那时,她本有机会带我逃走,但我爹还在房中,她便义无反顾冲进火海里。”他声音已带着一丝颤意,身体也蜷缩起来,声音低如呓语:“怪我没用,若是我能再厉害一点,或许能将他们救出来。”
温离想他小小年纪便痛失怙恃,真不知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一时心疼难言,亲吻着他的发顶,轻轻道:“那时你才多大,怎么能怪上你。”顿了顿,又道:“待收拾了武林盟,我便将当年的事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武林盟主、正道大侠岳千山的德行。”
霜明雪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已从悲切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他沉声道:“不必了,他并未害我父母失了身后名,我既取了他的性命,便已两清,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吧。”
温离这才明白,他杀人放火,不过是为将岳千山当年作为反施彼身,不由笑道:“武林盟那些人还说你是个小魔头,但似你这般有一还一的寻仇之法,已不知胜了他们多少人,你父母教你的?”
霜明雪迟疑道:“我父亲……不喜计较这些恩仇怨事,他说遇到不喜欢的人或事,远远躲开便好,以强凌弱,斤斤计较,非君子所为。”
温离在心里冷笑一声,暗道,幸好他不是江湖中人,否则这般不知变通的性情,就算武功再高,也会给人吃的骨头都不剩,还在思索怎么附和,只听霜明雪飞快道:“但我娘亲说行走江湖,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受人欺负不知还击的,不是君子,是傻子。”
温离骤然笑出声:“说得好,你娘亲倒是爽利,颇有我教之人的风范。”
霜明雪嘴角噙着一点笑容,眼中隐有追思之意。
这一番相拥闲谈的亲密,远胜过去无数次缠绵交欢。温离悔意一起,从前那些荒唐事便如细水涓流,时不时便要落下几滴来。他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般空白如纸、不晓来处,却又惊才绝艳的少年英雄,江湖武林已百年未有,以后似乎也再难遇见,自己居然为那一时兴致,蛮横行事,险些错过半生欢愉。
他耳垂边化开一点雪,水珠将落未落,似一滴白晶耳坠一般,温离见了,目光愈发温情,不由柔声道:“等大事一了,我便将教中之事放一放,带你四处游历可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那白晶耳坠般的水珠一晃跌下,似霜明雪点了下头。
温离又道:“还有一个多月就是除夕了,你二十一岁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霜明雪呼吸一滞,立刻从满目美景中醒过神来:“什么都可以?”
温离怜惜至甚,当即道:“什么都可以。”
霜明雪转过身来。船舱中唯一的光在他身后,他的脸隐于黑暗之中,看不清神情,唯能听出声音异常认真:“我想看看教主的剑法。”
“我的剑法?”温离诧异道。
“从前听过一些传闻,一直无缘得见。”
温离听得这一句,便明白了。他早年身为魔教护法,剑下冤魂无数,凶神之名响彻江湖。霜明雪与他相遇不巧,认识他时,他已是魔教教主,位高权重,轻易不出山门,自然也无甚机会让那柄凶神剑重现风采。以霜明雪对剑法一途的痴迷,想见识一番也不奇怪。
霜明雪武功尽废,温离本就对他没什么防备,想到他私下里对自己也有念念不忘之事,只觉不甚欢欣,当即豪气大发:“这有何难,不过是你说句话的事,现在便予你。”
手臂一掷,将舱中备用竹篙丢于水面上。无际水面波光微动,温离提剑在手,正要出去,霜明雪拉住了他,一字一句道:“还请教主不吝所学。”
莹莹雪光照过来,竟穿不透他眼中的沉凝,温离被他看得一怔,三分情趣顿时化作十分认真。
他轻功绝然,微一晃动,身影已落于数丈之外的竹篙上,身落处,水波轻曳,不见回环便已归于平静。
霜明雪家学渊源,七岁之前,已见识过冠绝武林的绝世剑法。凭着年幼所学,曾在心里思量过无数回温离的剑意。但眼前所见,并非他设想的任何一种。
无尽天地之间,他的身影凌波而动,漫天雪雾被剑光一分为二,好似在茫茫虚空中开了一道口子,剑气所指,水波如巨龙断脊,陡然昂首哀嚎,又重重拍落下来。
小船被这股狂风吹得生生晃了一圈,几可搅动天地的剑气挟着轻柔雪花扑来,落在脸上,竟有刮骨刀一般的寒意。
这十年间,以可战不可敌之威名,搅的武林天翻地覆的剑法,终于现出端倪。
霜明雪喃喃道:“……好厉害的杀人剑。”
虽然仓促间无应对之法,但见识过对手的高招,辗转难定的心渐渐稳了下来。温离踏水而归,一见人便笑了笑:“如何?”
霜明雪真心诚意道:“教主剑术卓越,堪为当世第一人。”
温离眼中笑意更深:“我三岁习剑,学得都是些苦功夫,比不得霜少侠天赋纵横……”调侃的话将将出口,旋即顿住了,幸而霜明雪还在低头思索,并未留意到他说了什么。温离暗自松了口气,将丢在一旁的大氅捡起来,重新裹到他身上。
霜明雪静静坐在床边一角,以手支颐,眉尖微蹙,已是想入了神。叠云般的乌发落在他肩上,掩映出一张月下幽昙般的美人脸。
温离一时间心神摇曳,手指在他耳垂边碰了碰,弯下腰来与他对视:“想什么想的这么入迷?”
霜明雪摇摇头:“没什么。”打了个哈欠,就此躺下,温离顺势环住他,让他贴在自己胸口取暖。这般轻松亲密的夜晚,是从未有过的,温离舍不得睡,试探着与他十指交扣在一起,又问:“剑也看过了,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霜明雪眼眸清明如水,哪有丝毫倦意,只听他淡淡道:“没有了,若还有想要的,我便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