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 少年直立在一栋灰白色的楼房前,脚下是青石子板路。 石缝间冒出的杂草,被他踩在脚下。 碧绿的河水倒映出阴郁的天幕,原本晴朗的天,此刻已经昏暗。 柔软的白色云朵,此刻像被泼上浓郁的墨水,黑压压的坠在天际。 老房看起来年代久远,破败不堪。墙体已经发霉,大片的霉斑仿佛如面目可憎的恶魔。 黑压压的天空下,看起来像张牙舞爪的厉鬼,格外瘆人。 厉醒弯腰掏出钥匙,拉开铁门,上面贴满了各色的小广告。 楼道的灯已经坏了许久,没人维修。微光透过窗口,可以看见楼梯扶手上布满铁锈。 一梯一户,统共六层,没有电梯,是老式小区。 少年一步步迈上阶梯,白色的帆布鞋沾上灰。 光线暗淡,脚底打滑,“啪嗒”一声传来。目光低垂,才发现不知是谁,把泡面汤洒了一地。 厉醒皱着眉,站定在三楼门前,抬手缓慢推开门。 客厅灯光昏暗,映入眼底的是一片狼藉,餐桌上堆满快餐盒,脚下散乱着七七八八的酒瓶,脏乱不堪,空气中传来一阵恶臭。 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已看不出原色。 冰冷阴森,整个房间毫无生气。 厉醒越过垃圾,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主卧房门忽然被拉开,门吸吸住门发出碰撞声,房间中走出一个女人。 她身穿一件墨绿色的V领吊带长裙,卷曲的长发勾勒出她的清瘦下颚,性感迷人。 面容姣好,妆容精致,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快三十七岁,至多三十岁不到。 俩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女人视线顿了一秒。厉醒的那双桃花眼,和姜蓉的一模一样。 她的指甲上涂着一抹酒红色,食指和中指掐着手机。 姜蓉嘴角原本有着隐约笑意,却在看到厉醒后,眸子里瞬间溢满厌恶,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掐掉电话,姜蓉踩着高跟来到他的跟前,一米六八的身高加上十厘米的高跟鞋加持,俩人的身高拉近许多,她声音尖锐: “今天为什么回来?” “十年前你和他就应该一起消失了,你们最好一起死了!” 习以为常的话语,仿佛家常便饭一般,而她身上的香水味,却是陌生的。 厉醒平静的看了一眼姜蓉,又垂下眼。 充耳未闻,抬起腿就朝房间走去。 刚迈出一步,右肩膀处便传来一阵疼痛感。 紧接着,一下又一下的“啪啪”声,充斥在整个房间。 木质衣架落在他单薄的左右肩膀上、后背以及上臂上。 姜蓉的声音提高几个度,情绪失控,手下用了力,发疯喊道: “为什么你要和他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厉醒盯着阳台上的百合花失神,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少年弓着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低垂着头,紧咬牙关,手臂青筋暴起,唇线泯成一条僵硬的线。 他神色冷漠的伫立在原地,如一尊失色的青铜雕像。 整整半个月未曾见面,却不曾想见面后的四句话中,姜蓉有两句都是希望他去死。 嘴角若有似无的拉扯出一抹讥笑,整整十年,他的母亲,一直希望他离开人世。 十年前,厉醒还是六岁的孩童。 厉东南走后的第三天,姜蓉突然变得神情恍惚,在一个傍晚吞下大量的安眠药。 睡梦中的厉醒被一巴掌打醒,姜蓉强行往他嘴中塞入安眠药。若不是邻居发现的早,或许,他真的遂姜蓉的愿,已经死了。 听闻姜蓉原本是位大小姐,家境优厚。二十岁那年不顾家人反对,学业也未完成,便毅然决然的嫁给她的钢琴老师厉东南,和家里断绝关系。 一个女人跨越几千公里,从一个省份嫁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仅凭着一腔爱意,这场婚姻自然没人看好。毕竟人人都认为这位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姜家大小姐,不可能忍受和一个穷小子讨生活。 果不其然,不过六年时光,这段婚姻便走到尽头。 厉东南无法割舍成为歌手的梦想,姜蓉无法忍受眼下的生活,俩人签订离婚协议,次日,厉东南便下落不明,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 这一切是多么讽刺? 姜蓉原本是被他的才华所吸引,却不曾料到被抛弃的原因也是如此。 这些年,厉东南音讯全无,他们无从得知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阳光透不进窗户,半掩的玻璃上被糊上纸。 整个房间死寂般沉默,只有衣架拍打在他身上的“啪啪”声,格外清晰。 暴雨如约而至,倾盆而下,啪嗒啪嗒的砸在楼下商户的铁皮护栏上。 “你别做梦了!” “你以为考上一中我就不会砸了那把吉他,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成为歌手!” 厉东南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一把吉他。 经过十年的岁月,那把吉他已经不能正常使用,却还是被厉醒视为珍宝。因为这把吉他是历醒的——“音乐启蒙老师”。 姜蓉原本和他的约定便是——若考不上市一中,便砸了那把吉他。 命运没有给厉醒任何选择的余地,生活就摆在他的眼前。 无论姜蓉如何不可理喻,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们体内流着相同的血液,这一点,是永远无法更改的不争事实。 姜蓉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未间断,混杂着雨声。整个打骂的过程持续十多分钟,机械的落下又扬起。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丝毫的疼爱不忍。 最后那一下,重重的落在厉醒的左肩处,此刻,他整个后背、手臂处已红肿一片。 姜蓉将衣架甩在地板,尖着嗓子:“你给我把房间收拾好!” 说完,她便提着包,踩着高跟鞋离开。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整个房间,又回归一片寂静。 手臂上是一片乌紫色,厉醒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包,将它扔在沙发上。 雨水掺杂着风,“哗啦哗啦”的从阳台处涌入进客厅,沾湿少年的黑发。 天空滑过一道闪电,照亮整个房间。 眼神落在散落在地的避孕套上,其中几个已经使用。 厉醒淡漠的眼底,升起一片厌恶之色。 他慢慢关上窗,撑着拖把的手,徒然紧握,指尖泛白,开始弯腰干呕。 干呕声一声又一声的响起,持续几十秒,直到他吐出胃中的酸水。 扬起下颚,眼角因干呕习惯性的溢出泪水。 地板脏乱不堪,混合着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垃圾被厉醒全部扫入进垃圾袋中。 大概四十分钟,少年一直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 拉开房门,楼梯口处有风灌进来,夹着雨水。 厉醒来到楼下,“呼呼”作响的风声,迎面刮来,吹得让人睁不开眼。 暴雨下的更大,仿佛要把整个城市淹没。雨水拍打在街边的绿叶上,压低枝丫。 没有丝毫的犹豫停顿,他埋头栽进雨中。 顷刻间,整个身子就被暴雨打湿,淋湿的黑发上雨水顺着眉骨流下。 雨水进入鼻孔,呼吸顿时有些困难,厉醒大口呼吸起来。 硕大的雨点砸在眼皮上,疼的让人睁不开眼,后背传来一阵灼热的疼痛感,伤口处已经进水。 穿过一条街,厉醒手中各提着两个黑色的胶袋,长臂一挥,便将它们甩进街尾的垃圾回收处。 力气很大,仿佛发泄一般,撕扯的动作,后背带来一阵锥心的疼。 伴随着“砰”的一声,垃圾袋落入垃圾池,垃圾飞散开,混着难闻的气味。 河岸两旁种植着柳树,枝丫随风摇曳。 孤立无援的模样,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凌乱单调的线条。 雨水顺着少年的黑发,滑过颧骨,落在他分明的锁骨处。 白色的校服已经湿透,贴着他的身子,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身形。 回到家,厉醒又把地板拖了几遍,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脏乱都遗忘掉。 瓷砖白色的花纹逐渐显露出来,却没了晶莹通透的模样,表面早已泛黄。 原本雪花白的大理石石板,是以板面色彩洁白,通体雪白、质感纯净,而深得大众的喜爱。 “老公,花夏从不下雪。” “这个花色我好喜欢,总让我想起家乡的雪。” “绿油油的松树上,缀满白色的雪花。” 这是厉醒五岁的记忆片段,厉东南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 依稀记得,那时的姜蓉,还是温柔端庄的模样。 窗口外飘来排骨炖汤的香味,香气四溢。厉醒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摸着扁平的肚子。 侧头看窗外,他才发现,天色暗淡,原来已经到晚饭点。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 黑发依旧浸着水珠,衬托的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九月中旬的暴雨,让气温一夜之间徒然降低十度左右。 厉醒穿着条灰色的居家长裤,上半身赤/裸着,后背上是一条又一条红肿的痕迹,清晰刺目。 他侧卧在床边,咬牙忍受着后背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心烦意乱,随手点开手机里的相册。 视线瞬间被吸引,目光定格,指尖停留在一张照片上。 正直情窦初开的年纪,血气方刚的少年,又怎么会不想谈个恋爱? 自知之明他是有的,厉醒活的清醒明白。爱情这玩意对他来说,是奢侈品。 他买不起雅马哈的吉他,但是至少能有个念想。 可爱情对他来说,就如那悬挂在高空的圆月。 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是他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 厉醒盯着天花板,目光游走。耳中塞着耳机,传来一首歌的前奏声。 “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 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慢慢的放松慢慢的抛弃 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你不必过份多说自已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是如此冷漠 我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他的指尖不自觉随着节奏拍打摇晃,跟随伴奏声,哼唱起来。 沉浸在音乐世界之中,寻找到片刻的自在安宁。 身子往后靠,拉扯间,历醒低声骂道:“哧——操,好疼。” 手指意识收紧掌中的被单,有冷汗一滴滴顺着少年的太阳穴处滑落。 纯棉材质的被单,手感柔软,就仿佛她的手腕。 纤细脆弱,触感顺滑,如冬日捂在手中的一块美玉,冰凉温润。 缓缓闭眼,脑海中突然闯入她的笑容。 为什么? 拍个证件照都能笑的如此诱人呢? 身侧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电显示着一个未曾见过的号码。 厉醒刚想抬手挂掉,却鬼使神差的滑下接听键。 正欲挂断,一个软糯清凉的嗓音透过电波传入耳中:“喂,是厉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