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外头小琴来回,“奶奶,那边珠大奶奶说是入不敷出,要放一批丫头婆子的身契,倒有几个说是没处去的,想回来咱们这边当差,如今都在外头想见奶奶呢。”
凤姐便笑道,“大嫂子一向是最会过日子的。把她们叫进来我瞧瞧罢。”
小琴应了,一会便带了几个人进来。
平儿站在凤姐后头,见底下跪着这几个丫鬟婆子倒都是原先在这边当过差事的,不觉也有些好笑。只是瞧着竟有原先在王夫人跟前服侍的小翠,不觉微微皱了皱眉。
凤姐只端着茶杯瞧了半日,方笑道,“都起来罢。说来我这边倒也不缺人,只是你们原是这府里使唤过的旧人,也不差你们这几碗饭吃。你们既然情愿依旧回来当差,那就要守我的规矩,若是有多嘴多舌的,偷懒耍滑的,你们原是知道我的,不必我多说了。”
几个人忙都磕头说不敢。凤姐便道,“也罢了。你们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也不必我多说。你们自去寻林之孝家的,就说我的话,教她掂量着你们的能耐安置去处罢。”
几个人便都磕头谢恩,起身待要出去,听凤姐道,“小翠留下,我有几句话问你。”
小翠便回身站住。待旁人出去了,凤姐便道,“你这样的,你们大奶奶竟也舍得放出来么?”
小翠忙跪下回道,“不敢瞒着奶奶。原先宝二爷和我们太太要讨奴婢去做小老婆的,只是我们太太疼我,此事方才罢了,如今太太没了,奴婢心里委实有些放不下,且奴婢原是在太太跟前服侍惯了的,难免主子们瞧见我偏要多添一份伤情,故而奴婢求了大奶奶和宝二奶奶,便也跟着放出来了。只是奴婢家里原就没了人了,如今竟也无处可去,只能跟着这几位大娘一道过来求奶奶收留。只求奶奶赏碗饭吃。”
凤姐便和平儿笑道,“瞧这小嘴巴巴的,倒像是小红当年的风格。“一面笑道,”你且过来,我细瞧瞧。“
小翠便走到炕前,凤姐拉着手瞧了片刻,笑道,“不过一二年的功夫,倒是出落的这般俏丽了,难怪宝玉有那样的心思。你这模样我倒不舍得便宜了别人屋里,倒不如就在我屋里罢,你可愿意?”
小翠忙跪下,道,:‘“能承奶奶青眼错爱,是奴婢的福分呢,哪里敢说愿意不愿意的话呢。”
凤姐笑道,“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小琴,带她下去洗个澡换一身衣裳,以后你们在一处,别欺负新人才是。”
小琴应了,笑道,“奶奶好偏心,小翠妹妹刚来,就操心她别受欺负。可见是见了新人忘了我们几个旧人了。”
平儿笑道,“都是奶奶素日惯着她,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凤姐亦笑道,“总归她办事是最妥当的,若是个个的都似她和小月那般省心,我倒情愿都惯着。”
小琴嘻嘻笑着,自带了小翠出去盥洗。待小丫头子们将木盆和热水都提了进来,便打发她们都出去,这才低声道,“奶奶知道妹妹辛苦了。只是此事隐秘,便是平姨娘也不可泄露,妹妹心里须得有数才是。”
小翠道,“姐姐尽管放心,托奶奶洪福,如今诸事已毕,我只想在奶奶身边安稳的服侍几年,便是我的福分了。”
这里平儿因向凤姐道,“自小红嫁了人,奶奶这屋里倒是一直少了一个缺,今儿机缘巧合竟补上了,倒是一件喜事。”
凤姐点头笑道,“当真是一件喜事。你二爷今儿当值不回来,教人吩咐小厨房预备几样菜肴,咱们几个好生喝一盅。”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响,只听小丫头子道,“回奶奶,太太方才打发人来说,老太太瞧着不太好,请奶奶过去瞧瞧。”
凤姐收了笑容,道,“知道了。去回太太,就说我即刻就到。”一面站起身来,照了照穿衣镜子,见周身上下并无不妥之处,便向平儿道,“你同我一道去。”因向小丫头子道,“等下你小琴姐姐过来,教她在屋里守着便是。”
主仆两个忙忙赶过荣庆堂来。只见邢夫人正站在贾母床前,眼圈微红,旁边探春眼角也有些泪痕。
凤姐心里咯噔一下,忙看床上,却见老太太气色尚好,鸳鸯琥珀两个扶着,身后塞了两三个大枕头。见她来了,贾母便点头笑道,“凤丫头来了。”
凤姐便也陪笑道,“今儿事儿多,赶着把她们都打发了,这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贾母笑道,“还是凤丫头这张嘴会说话,到了这时候也还是拣着好听的宽慰我。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能熬到这会子,亏得你们几个都是孝顺的。”
说话间贾赦带着贾琏和贾琮匆匆赶了过来,进门并不敢多言,请了安便垂手站在一旁。听贾母继续说道,“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如今活了八十有余,儿孙孝顺,可见是上天庇佑。如今我是不成了,可瞧着你们一个个的都有了出息,我便是死了,也能闭眼了。只是可怜政儿,得了那样的病,想来是不能赶回来了。偏偏宝玉和珠儿媳妇也是没良心的,都这时候了,也不过来瞧瞧我。”
邢夫人忙回道,“老太太放心,方才已经打发人快马过去送信儿了,想来再等一会就来了。”
贾母闭了闭眼,道,“我疼了政儿和宝玉十几年,我知道你们都怨我偏心。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赦儿是袭爵的,我想着政儿终究吃了亏,不免多疼他了些。谁知道最后弄到这么个田地,想来是我疼的多了,反倒压了他们两个的福运?”
贾赦听得有些心酸,道,“老太太何必自责,都是二弟和宝玉自己不上进,哪里能派老太太的不是。"
贾母笑道,“你也不必说这样的话安慰我。如今琏儿和琮儿都是有出息的,便是那边的环儿,也都自有前程,只有宝玉依旧是一事无成的,偏偏他又摊上那样的娘老子。我是要死的人了,一想到他们父子两个,我就放心不下。若是我死了,只求着你能看在血浓于水的份上,多看顾他两个一些罢。”
凤姐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无比讽刺。这几年原以为老太太早就放下了,原来临了临了那心里挂念的,依旧是宝玉。说了半天,也不过是想教大房多看顾贾政和宝玉。
贾赦心里也不大痛快,只是老母眼瞅着不成了,终究不能忤逆,只得垂头道,“母亲不必忧心。一家子骨肉,儿子必定会好生照管二弟和宝玉,不教他两个吃苦受罪。”
贾母方才点点头,缓缓道,“我这些年攒了些东西,都在鸳鸯手里放着,我早就和她说了,赦儿一份,政儿一份,琏儿一份,琮儿一份,兰儿一份,宝玉一份,三丫头没出阁,我也给她一份当做嫁妆。还有环儿,也给他一份。余下的,就留着给我发送,再余下的,我身边的几个丫头,服侍了我这么些年,也给他们留些。今儿当着你们的面,我把这话再说一回,你们都不必争竞。”
贾赦这时方才滴下泪来,道,“母亲何必如此!”
这时只听外头脚步匆匆,却是李纨带了贾兰赶了过来,后头跟着李纹,却不见宝玉。凤姐不觉皱眉道,“宝玉怎么不见?”
贾兰扑通跪在地上,哭道,“宝叔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