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策听得萧嫣这样说,额上的青筋亦是气得突突直跳。在桂宫如此,此刻亦如此,她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一次又一次敢与他犟嘴,顶撞他。若是私下也就罢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居然也敢直呼他的名讳。莫不是她真的依仗着萧家,以为他不敢治她的罪。 他怒极反笑,一把甩开萧嫣的手,冷冷地看着她。她的眼眶已经通红一片,似是下一瞬就要落下泪来,可脸上的神色却依旧倔强的可以。 这样的她……他心中蓦地难受起来。 这几日,他多少次想要去瞧瞧她,多少次在温室殿前去而折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她这么个小孩子置气。她的年岁,才不过还是个黄口小儿。 可她呢,倒是在温室殿过得惬意自在。 重来这一世,他想着要好好待她,偿还他前世的亏欠。他在心中将她当做阿蘅一般看重,想要为她打点好所有,把最好的都给她,日后再为她择个如意郎君,呵护她一生。 可是,他与她又怎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她居然敢同他说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是阿蘅,也不敢这样三番四次冲撞他 独独只有她萧嫣,独独只有她,令他如此难堪。 “你若是要走,那便走罢。”他侧开身子不再看她,声音是他一贯的冷漠,只有他自己才感觉得到言语间的那丝轻颤。 萧嫣看着背对着她的赵策,只觉得心凉彻骨。他一手背在身后,微拢着拳,龙纹广袖长长的垂下,是她熟悉的模样。这个背影,冷漠,疏离,不带丝毫温度,一如前世的他。 她唇角一勾,脸上扬起轻轻浅浅的笑来,振了振衣袖,以手加额,屈膝跪拜,给赵策行了个最恭敬地大礼,扬声道:“臣女萧氏阿嫣谨遵陛下圣谕,谢主隆恩。” 赵策浑身一震,衣袂微微颤动,却终究没有转过身来。 萧嫣缓缓起身,又朝着萧太后行了一礼。 萧太后忍不住轻声唤道:“嫣嫣。” 萧嫣微微一笑,道:“姑母,方才之事,还望姑母勿要为阿嫣辩驳,亦无需辩驳。阿嫣日后再进宫探望您。”话音一落,她转身同赵策擦身而过,毫不犹豫地大步跨出翊坤宫。 “萧嫣。” 在她走出翊坤宫的刹那,她身后,赵策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她身形微微一顿,久久之后,听得他问她:“今日所言,有无后悔?你若是知错,刚才之事,朕权当没有发生。” 萧嫣垂眸一笑,一字一字地回道:“不悔,今日之言,阿嫣绝不后悔。”说罢,她看了眼在殿外候着她的粉团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却什么也没再多说。 沿着翊坤宫前的石阶拾级而下,她徐徐踏上来时的宫道,感受着春风拂过她的面颊,扬起她的披帛与广袖,阳光和煦温暖,空气里都弥漫着芬芳的花香、 这样美好温暖的春日,似是已经多年未见了。 —————————————————————————————————————————— 在愤怒之下做的决策,往往都会存在一些没有考虑到的后果。 萧嫣一口气奔至未央宫殿前的宫门处,方想起自己这般负气而出,没有车马驾辇,如何回府? 可若是眼下折回去,岂不是自食其言? 她左右衡量了一番,最终还是一咬牙,朝把守宫门的侍卫出示了萧太后予她的那块凤纹玉佩,出了皇宫。 话分两头,且说赵策从翊坤宫回了宣室殿,便接到了萧嫣出宫的奏报。 他知萧嫣会出宫,倒也并不惊讶。 她这样倔强地性子,倒是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 赵策挥退了众人,靠在了榻上,只觉得浓浓的倦意与无力涌上心头。 这次在翊坤宫这一闹,亦不知他日后该如何对她才好。现下想来,他又觉得后悔,他本不该对她说那样重的话,将她惹恼了。她才会口不择言。可刚才他也控制不住,似是得了什么魔怔一般,那股子压抑的怒火就那么蹭的上来了。 她除了顶撞他,无视他,惹是生非,还会什么? 这几日,他辗转难眠想着如何与她重归于好的时候,她却好似没事人一样。 简直是个没心没肺地小混账。 想到此处,赵策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疼。 这时,释墨推门进来,道:“陛下,殿外有人求见。” 赵策眼皮都没抬,冷冷道:“不见。今日谁来都不见,若是有事,明日再议。” 释墨觑了觑他的神色,有些为难道:“可她声称自己是这几日伺候素华郡主的婢子,郡主今日受了冤屈,冒死也要求见陛下。正在外面闹得凶呢,侍卫都拦不住她。” 赵策倏地睁开眼,略略想了想,沉声道:“让她进来罢。” “诺。”释墨退了下去,不多时,便领了个哭做泪人儿的婢子领热进来。 “奴婢粉团儿见过陛下。”粉团儿进殿,先地给赵策行了个礼。 赵策见她抽抽噎噎地模样,出声道:“起来吧。” “诺。” 待粉团儿起身,赵策看着她,问道:“你说郡主今日受了冤屈,所以才要过来见朕,可有此事?” 粉团儿一听,忙道:“确有此事。今日在翊坤宫,陛下来之前,是那李家女郎推了郡主一把,郡主才撞上了那花几,奴婢在门外瞧得清清楚楚。” 赵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猛地站起身道:“你说的是李姣?” 粉团儿点点头,伸手抹抹眼泪,道:“那李家女郎来得晚了,向太后行礼时,太后一直没有叫起,郡主还帮她求情。后来,太后让她起来,郡主见她要跌倒,便扶了她一把。可哪里知道,那个李家女郎不知怎么了,居然推了郡主一把。后来陛下就来了……郡主心中不好受,才会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不要怪责郡主。” 赵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喃喃道:“她这样,那要朕如何?” 她刚才走时,同萧太后说的什么? 勿要为阿嫣辩驳,亦无需辩驳。 萧嫣,难道在我面前,连句辩解都吝惜? —————————————————————————————————————————— 萧嫣步行回的萧府,可她年纪小,身量和气力都在她的估计中大大打了折扣,等到了回了清和园,整个人已经累得不行了。 她刚稍作洗漱,又吃了些东西,刚躺下歇息不久,赵氏接到她回府的消息,就过来清和园瞧她了。 见着自己多日不见的女儿躺在床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无,赵氏只差拿着绢帕抹眼泪,“宝宝,你和为娘说说,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就自个儿回来了?” 萧嫣这时候根本没心思谈这个,便道:“阿娘,此事以后再说吧,我累了。” 赵氏见她满脸倦色,又是心疼又是难受,温柔地摸摸自己女儿的脸道:“好好,那你好好休息。阿娘在这里陪陪你。” 萧嫣点点头,道:“阿娘,我想听你给我唱一支歌罢。” 赵氏慈爱地一笑,“那宝宝想听什么?” “乐府里有一曲,姑母也极为喜欢,便是那曲《有所思》,阿娘,你就给我唱那个,可好?” 赵氏微微一愣,讶然道:“你怎想起它来了?” 萧嫣笑了笑,“我只是突然想来罢了。” “你小时候也喜欢缠着我唱曲子给你听。”赵氏面露缅怀之色,徐徐拍着萧嫣的肩膀,看她缓缓闭上眼,便低低吟唱起来。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 赵氏的歌声细软温柔,萧嫣没一会便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赵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追赶着她,她拼了命往前跑,可就是甩不掉赵策。就在赵策快要追上她的那一刻,她的心猛地揪紧,立刻从梦中惊醒过来。 眼前,赵策一张脸就在她面前放大,他似乎正要伸手来摸她。 萧嫣吓了一跳,想他怎么可能在自己房中,又怀疑自己还似梦中,复又闭上了眼。 赵策见萧嫣这个反应,便收了手,直起身道:“朕知道你醒了。” 他刚才进来,发现萧嫣似乎是在做什么噩梦,便想伸手推醒她,没想到还没等他动手,她自己倒是醒了。 萧嫣听见赵策的声音,这下真的确定他确确实实在她房中了。 她睁开眼,看着赵策道,语气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赵策却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从身后变戏法似得摸出一样东西来,却是一支十二旒赤金簪子,簪头的凤凰振翅欲飞。 萧嫣冷冷的看着他,无声笑道:“陛下这是何意?” 她不再喊他皇帝哥哥,言语间的疏离显而易见。 赵策心里又难受又愧疚,五味杂陈。他两辈子加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赔罪,也是第一次哄女孩子。前世,就算是李姣他也不曾哄过的。 一路上,他打了不少腹稿,等见着她要说什么样的好话,又听了释墨的意思,还特意给她准备了这只簪子。可是当萧嫣真的就在眼前,他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那些早已经想好的腹稿连零星的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他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阿嫣,朕……朕来与你赔罪。” “是吗?”萧嫣乜了他一眼,懒懒的坐起身来,笑道:“陛下可莫要忘了,臣女说过,有生之年,你我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她的目光看向赵策手中的那支簪子,又是一笑,叹道:“不知陛下可读过乐府里的《有所思》?若是这簪子在阿嫣手中,我定要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赵策听她说的如此决然,心中没了主意,只得道:“阿嫣,莫要与朕说这些置气的话。你自己且想想,若是真的厌恶你,朕如何会三番两次救你?朕心中实则将你看做妹子,如同阿蘅一般,日后你在宫中,要如何就如何,朕都允你。” “妹子?”萧嫣奇怪的看着他,“你说你把我看做妹子?日后在宫中,果真我要如何就如何?” 赵策点点头,诚然道:“千真万确。”他怕她不信,又继续说:“若是你不信,朕可以拟旨昭告天下,收你做义妹。” 他不想萧嫣成为权利牺牲品,他收她做了义妹,这样既可以安抚萧家,又可以避免她进宫为妃,这件事他思虑许久,早便做了打算。日后她以公主之仪下嫁,亦是再好不过。 萧嫣听他这么说,心道赵策若是将她收做义妹,昭告天下,这一世,他俩便不可能再有任何男女之间的牵扯,届时各自嫁娶,都再不相干。更何况,这样一来,若是日后再遇赵胤,他们之间也只会有兄妹之谊,他照旧做他的逍遥王爷。 不过赵策此番前来,除了像她赔罪,恐怕更是为了不想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将萧家给得罪了。 萧嫣心中有了计较,嘴上却仍旧道:“在翊坤宫,我是当着众人的面,如何说的,陛下也听见了。若是我回去,岂不是被人笑话。” 赵策见她言语之间已有松动,立刻道:“你既成朕的妹子,谁还敢嚼舌根子。你入宫,不再是侍读,而是朕的皇妹,是大睿的公主,在宫中行走,见见自己皇兄,又有何不妥。朕日后一定将你视作亲妹一般。” 萧嫣看着他,淡淡道:“好,阿嫣这次就原谅你,只要陛下日后不要食言而肥才好。” 赵策心中总算松了口气,可听见她这么喊他陛下还是感觉不舒服,将簪子递给她,道:“以后你随阿蘅一样,喊我一声皇兄就好。” 萧嫣将簪子接过来,给他行了个揖礼,道:“那阿嫣在这里,谢过皇兄了。” 赵策见她如此,心中稍稍宽慰,却又想起她之前不为自己辩驳半句之事,便忍不住道:“阿嫣,今日翊坤宫之事,你为何不辩驳?” 萧嫣微微一笑,“你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赵策道:“你那个婢子,朕看她对你倒是忠心,你在宫中也让她来伺候罢。” 萧嫣点了点头,道:“你那时不分青红皂白那般待我,我如何受得下,便忍不住顶嘴了。再者,若是我当时说了,岂不是做了恶人?她到底是你钦点入宫的,我还怕她是你心尖上的人。” “心尖上的人?”赵策冷冷一笑,语气危险起来:“若她动了你,朕不会亦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