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过后,雨水渐丰,几场雨过后,草木生叶,花枝灿烂,逢上晴天,已是一派暖融融的春意阑珊。 凡尘却心神不宁,有了拿不定的主意。只因为前些日子吴王案了结,论功行赏,皇帝赐无尘食邑万户,另外赐京中府邸一处,京郊良田千倾。无尘突然由徒有虚名的安平王,一跃成了身家丰厚的外姓京王。 这等殊荣,皇帝亲生的儿子也不是个个都有,她就怕坏了规矩,惹朝臣非议。谁知连太后都宽慰她,“此事皇帝同哀家商议过,哀家是知道的。谁都知道平定‘吴王之乱’有你的功劳,你已经是郡主,封做公主也不过如此。不如都给无尘,艳氏子孙,由他再光耀门楣。” 凡尘感动的热泪盈眶,“我和无尘俩人何德何能,得娘娘如此垂爱。” 太后和蔼的摸她鬓发,“单冲你朝扶兰那一跪,你就当得起。天下虽大,是没有几个人肯为哀家母子如此尽心竭力的。” 凡尘知恩图报,两下相处,只当是亲人一样,彼此真心以待,才成就了这份独特的信任。她伏在太后膝上,有些伤感,“娘娘,您对我这样好,我真舍不得。”她仰脸在阳光里,春光都盛在她的眼中,春风拂过,有了惆怅的况味,“不瞒您说,我想家了。去年底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老会让我想起北庭那次发生的变故。我想阿娘,想阿爹,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我就是想回去看一看,哪怕去坟上磕个头,也是我做儿女的孝心。说出来您别骂我,我老会在想,上次咱们要是败了,我就算一抹脖子去了地底下,阿娘阿爹还能认我吗?会不会怪我,这些年一次都不去看他们?” 太后叫她说的心酸难当,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掉,她抹抹眼泪说不会,“你要照顾无尘,他们怎么会怪你。也是哀家不让你回去,这么多年北庭一直不太平,就怕有个万一,你让哀家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想家想爹妈,也是人之常情,太后瞧她郁郁不乐,缓了缓劝道,“你想回去看看,还是就回去不来了?” 凡尘摇头说,“我还没想好。无尘如今有这样的出息,又拜在刘太傅门下,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了。回去看看吧,不过在那里落脚也好,艳氏祖先的根在那里,我不求光宗耀祖,只想重振家族。” 一个姑娘家有这样的信念,连太后都佩服,可是估计她这一走,八成就不会回来。太后想起一件事,心里掂量着反复斟酌,“你放心无尘,哀家却不放心你。哀家当你是孩子,天天围在腿肚子边打转的。乍然就说要走,离京千里之外,你说万一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让哀家如何是好,”她是真的舍不得,语重心长的,“好歹等你找着婆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到时候就算回了北庭,哀家也好放心。” 凡尘听懂太后的意思,忽而破涕为笑,“娘娘要给我做媒吗?” 原先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既然她问了,她也就顺嘴接应探探底,“女大不中留,也该说亲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哀家替你留意。” 凡尘不扭捏,坐直身子道,“只要能跟我回北庭的,都行。”说着忽想起一个人,问太后认不认识,“有位按察使,叫宋览,也不知道成没成家,娘娘您替我问问?” 这名字耳熟,太后一时想不起来,只是问,“怎么?你瞧上他了?” 凡尘咬着嘴唇不说话,不好回答,瞧不上人家打听干嘛?真瞧上了?也不见得,听说他要去北庭,这不正合适么?她讪讪笑着,“宋大人长得不错,人品也不错。原先是要做北庭按察使的,真要没成家,这不是正好么。” 她这一点拨想起来,谢皇后原先提过这个人,太后哭笑不得,“还真让你问着了,”跟她说那次的事,心里头直打鼓,看来老五的胜算变小了,自己能做什么呢?尽力挽救吧,“你别为着要回北庭就胡乱找个人,哀家不答应。宋览是不错,可不能马虎,先瞧着吧,这姑娘找婆家,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定下的,你父母虽不在,有哀家替你拿主意。” 不是着急事,也着急不来,正好原先的敏妃来请安,便止住话头,请她去偏殿说话。 算起来这辈分不对,太后太妃是婆媳,叫的也不好听,所以原先孝昌文帝的嫔妃就叫敏娘娘、傅娘娘,指望都没了,原先妃啊昭仪的位分留着也没有什么用。 还是年轻,哪怕服丧穿的素净也掩盖不了美貌,敏娘娘是有治家之才的,原先没这个机会料理,如今先帝的那一帮嫔妃住在长秋宫,日常起居都归她管,凡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她呈上账本,“这是这个月长秋宫的支出账册,天气暖和不用碳了,也省下不少。郡主过过目。” 凡尘收起账本含笑道,“不用看。敏娘娘做事比我仔细。如今天气乍暖还寒,娘娘们该用还得用,别为了省这点银子自己遭罪。” 虽然是客套话,听的人心里也暖和。敏娘娘没了原先的那份高傲,谈天说地,平易近人,“我在路上过来,撞见皇上跟前儿的王敛,听说朝臣劝谏皇上立后不成,又改劝皇上纳妃呢。皇后只一位,纳妃却没个限。各人心里算盘打的响,劝的比上回还起劲,咬着不松口,听说皇上都气的变了脸色。” 这又是闹哪出?凡尘没明白,敏娘娘好心解释道,“上回先帝他老人家选的二十多位嫔妃,都是朝臣家中的姑娘,费尽心思送进宫了,白跑一趟又叫送回家,哪能那么容易死心。皇上一没立后二没封妃,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正是难得的好时候,这时候不使劲留到多早晚。各人都有这打算,一拍即合,什么帝王无后社稷不稳的大帽子扣下来,皇上除了现生一位皇子,估计也没别的辙了。” 事情闹得挺厉害,到了晚间阖宫都知道了,皇上拗住了就不松口,说什么也不答应。劝急了就摔东西,反正就是兄嫂新去,他沉迷女色枉为人君。 太后夸他儿子有骨气,叫凡尘去给他送宵夜,“闹这么半天,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他不是爱喝鸡丝玉米粥么,你去劝一劝,往后的大风大浪多着呢,这才到哪里,吃饱了才有力气。” 凡尘推脱不过,领着胜簪去建章宫,建章宫分前中后三殿,前殿一般用来接见朝臣后妃,裴回星把先帝原先在中殿的住处改成书房,日常起居搬到了后殿独坐幽篁,这名字也是他自己改的,得了太傅的夸,自豪了好些天。 朝臣刚走,他还在中殿看折子,像是眼神不好,凑在盘龙烛火跟前使劲瞧,凡尘问他要不要点灯,他恶狠狠的,“我是打算把这折子烧了。” 事关朝政,凡尘没好多问,取出细粥给他吃,“听说您爱吃,太后娘娘特意嘱咐人做的,这一路过来有些凉了,您看看要不要再去热。” 他扫一眼粥菜,并不感兴趣,“你也不问问我是什么折子?” “后宫不得干政,老祖宗定的规矩……”看他脸色渐渐不好,她改说好吧,“皇上英明神武,不知道什么样的折子能叫您生这么大的气?” 他把折子摔在桌上,点点旁边的一摞,“这些,还有这些,全是叫我纳妃的!” 凡尘促狭道,“这不是好事儿吗?坐拥天下美人,多少人梦寐已求的事情。皇上您要美人,正好大选后宫,随心所欲的挑。” 他本来脸色好些了,听了这话怒目圆睁,“你再说一遍!” 翻脸太快,凡尘才不傻,见好就收,“您觉着不好,肯定就不好啦。太后叫我来劝您,往后的大风大浪多了去,别为了这点小事情气坏身体。” 他还穿着朝服,金龙盘旋在胸前,张牙舞爪,他眉宇深深,一副心事重重样子。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凡尘,眼睛里像是一潭冰水,渐渐的火光跳动,被融化一样有了笑意。他重新有了勇气,对抗风浪,于是缓缓点头笑道,“母后说的对,这些都是小事。” 他并不饿,吃了两口而已,茶水漱过口,唤王敛来磨墨,“你瞧,这么多折子要批,天下苍生,我真是操碎了心。你怎么来的?我不得空送你,让人送你回去吧,路上当心。” 当皇帝当出了优越感,凡尘还是头一回见,忙说,“不劳您费心,您忙您的,熟门熟路,我这就回去了。”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第二天一早就听说皇上彻底未眠,秉烛夜书,洋洋洒洒一大篇“忆孝昌文帝赋”,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在早朝宣读,惹的几位多愁善感的朝臣当庭洒泪,盛赞帝王宅心仁厚,赤子之心,再也不提纳妃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