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末秋初,天气骤然冷下来,就连风都冷厉如刀,带着森森寒气席卷而来。
月上中天。
淮南王的府邸里,主子们全都睡下了,偶尔几个护卫提着灯沿着门口巡视,唯独最偏远最破落的那个院子里还掌着灯。
那是被冷落的淮南王妃的院子,据说关着已经疯了的王妃。
昏黄的烛火跳动着,屏风上正在对镜梳妆的人的侧影也晃了晃,哪怕只看影子,也有种秾丽的惊艳感漫开来。
苏湘湘仔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睛一眨不眨。镜中的女人容颜苍白,下巴尖细,却显得愈发艳丽,令人心头一跳。
她仍旧是好看的,毫无疑问,只是纵使再动人的容颜都讨不得那人欢心。
只被道一句艳俗。
她忽地站起了身,脚上的铁链也随着动了一下,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苏凉却恍然未觉,只扶着梳妆台小声唤了一声:“九七。”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立刻有个人在格子窗外“笃、笃”地敲了两下,随后为了让她安心似地出声道:“属下在。”
声音冷清,像是在冰里滚了一圈,裹挟着千年的风雪扑面而来。
“原来你在啊。”苏湘湘叹息般地出声,抬手将发间的一支步摇取下来,神色里是显而易见的倦怠,柔声道:“进来给我绾发吧。”
“夜已很深,小姐该歇息了。”
苏湘湘才不理他说的这话,只自顾自地过去打开了窗,阴冷的风带着潮气一下子灌了进去。
大概是风太大的缘故,那点微弱的烛光摇晃着挣扎了几下,随即熄灭了,一缕青烟悠悠然冒出。
月光涌了进去,如水般将苏湘湘一点点浸没。
她迎着月光,仰起脸,容颜在月色愈发艳丽到极致,仿佛月下深山里的妖魅。
片刻后,一个黑衣的影子从屋檐上轻巧地落到窗台。
来人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腰带勾勒出他腰背的轮廓,一头黑发用发冠束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明明面上戴着狰狞的,刻着青鬼的面具,掩在面具下的视线却跟月光一样温柔地将她浸没,“小姐。”
“你该叫我王妃,淮南王妃。”苏湘湘仰头,敛了眉看他,脸上带着嘲讽,冷冷道,“这都多少年了,也该改改你的称呼罢。”
音色仍然甜美,说出的话却如同锋利的刀刃。
暗卫不作声了,像是被这话刺到,垂下头去,束起的发丝落到她袖边,像是收敛了自己爪牙的凶兽,对着她露出脆弱的咽喉来显示自己的无害。
苏湘湘侧过身,让出地方好让他进来,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地,跪在她脚边,沉默又温顺。
“帮我绾发。”她慢慢道,垂了眸子,弯腰将手中的牛角梳递过去。
暗卫却没动,低着头,视线落到她脚腕上——脚镣已经将她的皮肤磨得不成样子。
苏湘湘随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自己的脚踝一眼,意兴阑珊地移开,再次将梳子往他手里递了递,固执地像是个孩子。
直到梳子被接过去,她才微弯了眼睛,些许笑意点缀其中,“你要给我挽个好看些的发髻。”
“也不知道长安最近流行什么发式。”
九七照旧沉默着,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牛角梳。
淮南王下令将她禁锢在这院子里,已是七年有余,脚上的铁链却是最近才被安上的,原因是她的哥哥来探望了她一次,哪怕只是站在院门远远看了她一眼。
活动范围又被再一次缩小了,她却无力反抗。
像是个玩物一样被豢养,不,哪怕是玩物,也只是不得自由而已,这更像是报复,像是对囚犯一样,若不是她已经死去的母亲与当今有些交情,她怕是早就被那人下令处死了。
苏湘湘咬紧了下唇,她这一生都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容颜慢慢长开,又悄无声息地逐渐凋零,全是在这小小院落里。
她如今已经不想知道淮南王为何如此对她的原因。
她只是觉得索然无味,这一生就像没活过一样。
她的人生到现在也就短短二十几年而已,前十几年被她母亲养在身边,江南小城里养出的女儿,没什么规矩,母亲不怎么喜欢她,也不管她,就任她肆意生长。
后来她的身份越来越高贵,却也逐渐被禁锢,先是成为苏家嫡女,再后来就是淮南王妃。
她在一步步失去自由。
或者从来都没拥有过,苏湘湘漫不经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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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生生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也还未停。
书房里,淮南王顾长青安坐于书桌之后,低着头看公文,半晌后忽地出声。
“九七。”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黑衣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薄底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没半点声音,青鬼的面具覆于面上,腰间别着一把剑。
“主子。”
“你待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十年有余。”
顾长青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向窗外,“都这么久了啊。”他感叹道,而后起身,背着手在窗前站定。
书房外一棵黄榆青翠欲滴的枝丫伸展在窗檐前,他伸手碰了碰最末梢的一片叶子,几点水珠落在他手心中。
冰凉刺骨。
他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咳,一边咳一边道:“原本,她不该活到现在的。”
九七安静地跪在那里,低着头,发丝垂下,遮掩在他一半的面具。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主人口中的她是谁。
顾长青继续往下说,“但是你既然愿意为了她谋一条生路……”话还未说完,书房的门就猛地被人推开,来人未到,声先至,趾高气扬的:“我倒是想知道,那妖女都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先是一点白裙在门边晃了晃,而后一张圆润白皙的脸便探了进来,发髻上满是珠翠,动起来便伶仃作响,“王爷,不过是个疯女人罢了,何苦一直留着她。”
进来的白裙女人叫苏婉筱,是淮南王的侧妃,也是淮南王妃的庶妹,当今苏宰相的千金,不免带了几分骄纵。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惴惴不安地跟进来,悄悄拉她的衣袖。
“依云,你别碰我!我这回非要问个清楚不可。”苏婉筱不耐烦地挣开依云的手,气冲冲道:“王爷,你当初可是说好的,事情一成便将那个女人杀死,如今都留了多少年了?”
一想到王妃的位置上有人占着,她都睡不安稳,那个女人就像是一根钉子,钉在她心上,一想起来就疼。
那本该是她的东西。
“筱筱。”顾长青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眼中的冷意硬生生让苏婉筱停住了脚步。
她这还是第一次见淮南王如此。
“出去。”
“可是……”苏婉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委委屈屈地提着裙摆,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冒冒然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