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秦桧似乎也在朝这边看过来,年今夕下意识往李君泽身后避了避。 秦桧低头若有所思,关于这个年今夕,之前倒也听过城里一些传闻,只是此人属蔺相门客,故而并未过多深究。 只是方才那小姑娘几句话语声入耳,竟令他有种熟悉莫名的感觉,或者说,竟与亦儿有几分神似。而这种异样的感觉,在不久之前也有过一次。如今想来,恐怕那日在宫外与他相对而过的,正是此人无误。 若那丫头现今还活着,约摸也该是这个年纪了吧。 可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分明是样貌全然不同的两人,且那时派遣出去的几名家丁,也已经将亦儿被野兽啮残的遗体带了回来,自己这般,倒是有些魔怔了。 他的神色不免有些怔忪,更掺杂了许多悔恨之意,饮尽杯中烈酒,岂料方才还甘醇的佳酿,此刻却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 “先前可是提醒过你。”李君泽抬手添了盏酒,凑至唇畔,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情景,嗓音低沉带笑。 “……”年今夕微微张口,却反驳不了,气得侧趴在桌上哼哼。 殿外天色渐渐暗沉,夜色初上,张总管遣了名小厮去御膳房准备晚宴,而后又低声嘱咐宫女们将殿内的各处宫灯点了起来。 琉璃折彩,各色娟纱纹绘的灯笼里跃动着盈盈火焰,一时之间,光影迷离。 皇帝达到目的,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低头取了一张诗词,道:“欲识曲里梦中休,觉后常思上此楼。枉梦天涯辄自论,羁臣归计不得游。此篇,可是太子殿下的?” 太子殿下起身,目光温和,拱手道:“正是儿臣。” 皇帝瞧了他一眼,沉思片刻,道:“此诗并算不出彩,只是,若非识得你的字迹,朕还当是哪位不得志的朝臣感怀……溪儿是因何有感而发?” 太子殿下似是有些紧张,犹豫了一番方才回道:“回父皇……此乃……儿臣前几日翻阅典籍,见历朝皆有许多仁人志士不得赏识,抱憾而终,一时有感而作,今日切题,便直接用了。” “嗯。”皇帝似是有些失望,示意他坐下,继续当众评析部分优秀作品,看到下一张,却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展露笑颜。 “关河时彦汉更生,身死春归罢远征。散绕飞霜人与景,图开麾幢那得逢。好一句身死春归罢远征,好一句图开麾幢那得逢!男儿志气胸襟,该当如此!” “多谢陛下赞誉!正是微臣所作!”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一道身影钻了出来,红得耀眼,格外醒目。 段宿起身拱手行礼,直直望向皇帝,目光炯炯,只差感叹一句知音难觅! 皇帝很是纳闷:方才,朕问是谁作的了吗? 段誉大将军方才闷了一大口酒,此刻也是目光炯炯地看过去:还请皇上恕罪,犬子性直,老臣一时没拉住…… 底下有不少世家小姐掩唇低语,娇笑连连,一面笑,一面还要偷觑他几眼,心中暗叹这段小将军不仅文武双全,模样也生得极好,谁若能嫁给他,可真是好福气! 段蓓偶然听见几句低声笑语,心里不太舒服,连忙扯住段宿的衣角,水汪汪的大眼睛瞬间瞪如铜铃,兄长现今可是她一人的,离娶嫂嫂的年纪还早着呢! 年今夕离得他们也不算远,见状又看热闹般低头饮了杯酒,这三两盏下去,胃里火烧火燎的,还有点上头。 一个妹控,一个兄控,万一再不是亲生的,那可真是绝了。 “渐老一杯酒,功名不重生。逢春终日画,无虑亦何争……作诗者为何人?”皇帝看向不远处缓缓站起身来的女子,挑了挑眉,却未急着评价,目光中又含了笑意,故意瞥向一处,“东溪乌掩掩,出云性本闲。东风寥胜侣,留作浩无边。这一首,又是谁的?” 李君泽垂眸放下杯盏,起身回话:“回父皇,是儿臣所作。” 皇帝捋了捋胡须,似笑非笑地言道:“这两副五言徜徉恣肆,诗意旷达深远,字里行间却又尽是闲情,倒是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何卿折娴静一笑,颔首回礼,举止落落大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含了半分绵密怯意。 李君泽只遥遥看了她一眼,而后便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缄默不言。 反倒是李君渃眼神中燃着分明的怒火,望向不远处的清丽佳人,又看了看身侧的二哥,死死握住手中玉杯,终是仰头饮尽,恶狠狠拂袖将桌上团花锦簇扫落在地。 年今夕的脸颊有些泛红,挠了挠下巴,打了个酒嗝,原来如此。 “赏,重重有赏!是哪位孙儿获胜啊?到跟前来,让哀家看看……”太后倏忽醒转,揉着眼角坐起身来,坚持不懈地四处寻觅着她口中的皇孙儿。 皇帝轻咳一声,给身旁的皇后使了个眼色,让她出面安抚住母后,继而冲台下举杯笑道:“今日群英荟萃,两场诗赛十分精彩,看来我朝不仅兵强将勇,武力繁盛,这文人墨客也是辈出,朕心中甚悦,不过眼下想来诸位卿家也是有些疲累,不妨稍作休憩。” 说罢朝旁边看了一眼,那张总管立刻会意,低头下去安排晚宴布菜的事宜了。 四下开始有人走动,年今夕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地朝着殿门口走去。 “去哪儿?”李君泽自背后问道。 “……如厕。”年今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并未回头,将揣在怀里的酒壶又掖深了些,反正这诗会结束之前,也做不了什么,待在这里人多嘴杂还闷得慌,索性出去逛逛。 夜凉如水,宫苑深深,她背着手仰着头看悬在天幕的清辉月色,信步游庭,一路出了西门,入耳的人声逐渐稀少起来。 “是怎么背的来着……”年今夕一面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一面不疾不徐地走着,到拐角处忽然就停了步子,于是身后那道颀长而挺拔的身影,便也跟着止住。 本以为是被察觉到了,却又见她歪着脑袋笑道:“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她往前跳了两步,死命回忆其朱老先生的那篇传世名作,又想起一句:“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另一个,世界里?年今夕忽然仰头大笑出声来,还真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其后那人不由得怔住,眼里却带了些薄笑,她这是在,耍酒疯? 年今夕也觉得这大晚上的在深宫里狂笑似乎有点神经病,咳了两声,又往前走,寻了处僻静的庭树下坐着,从怀里掏出酒壶放在一旁,又掏出一包临走时七喜塞给她的点心。 异常丰盈的秀胸顿时又瘪了下去,看起来——有些惨烈。 随手扯了扯领子,支着下巴拈一块点心入口,总觉得今晚心里不太痛快,她那软柿子娘亲,怎么就没有来呢……怎么还是那般不争气,也不知道在府上有没有受二娘的欺负? 又想想秦老爹以往那坐视不理的性子……定然,是少不了要受欺负的。 忍不住叹一口气,抱着那白玉酒壶吹了一口,仰躺在修剪过的草坪上,盯着天上那轮圆盘似的月亮自顾自嘟囔:“我年今夕,日后定要做一颗最硬的柿子!妈个叽,让你们谁——嗝——都捏不扁我!” 尾随而来想要瞧个究竟的李君泽见状,终是忍不住嗤声轻笑,借着月光自树后现出身形来,出声提醒道:“你若是立志做个柿子,不正是给人捏的?” 年今夕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二殿下……” 卧槽这人是变态吗?她明明说了要去如厕,居然还跟了出来。 如此一想,看他的眼神就更加的匪夷所思。 李君泽眸中似有寒潭水波,此刻却半俯下身来,伸出指尖戳她的额头,沉声问道:“你在生父皇的气?” “……哈?”年今夕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得睁大了眸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哦,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但,这要她如何解释,说是自然不对,说不是,好像也不合适。 此刻酒气熏熏,额头滚烫,被他冰凉的指尖激得一个哆嗦,手里托着的点心也滚落了好几块。 “看来不是。”李君泽低笑自语,神色淡然地自她身旁撩袍坐下,仿佛并不是平日里那个拘泥于繁文缛节的高贵皇子,“父皇对你很是宠爱,大抵是因为你和湳儿有几分相仿。” 和那个花孔雀有几分相似?那她还真是“荣幸”之至……当然,估计我们的长公主听到了,也会这么觉得吧。 年今夕一脸悻悻,不能讲出实情,便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么?哪里宠爱……我倒不觉得,陛下今日当众提名,着实令人有些为难。” “你这性子,确实不适合待在宫里。”李君泽深深看了她一眼,十分不客气地伸手从她那里取了块糕点,仔细端详道,“父皇是要你知道,既然踏入了这宫中,若是不主动展露锋芒,便总会有人逼着你出风头。今日是他,明日……自然也会有别人。” “原是如此。”年今夕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道,马丹我也不是不想出头啊! 这不是今天还有一场头悬梁锥刺股的戏份没有杀青吗! 本来打算扎完就跑来着,难不成你还要我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老残腿继续和你们一起吟诗作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