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走的时候,秦卿正好魂游天外——嗯,字面意思。秦卿老熟悉了,眼一闭腿一蹬,回头望三望,透明的魂体晃晃悠悠穿过玻璃,下面灯火琟璨,救护车的警示灯连成一片,像一条闪烁的彩带,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绚烂。
医院里每天都有死人,秦卿自从熟练掌握了灵魂出窍的技能后,见过好多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才刚从别的科转来的中年男子,因为临终关怀科病人太多,中年男子被安排在他所处的病房外过道的加床上。他刚沉下心来努力让自己陷入深度睡眠准备日常巡游的时候,还听到中年男子在和自己的太太说:“你给我递个枕头。”等到灵魂刚离体,就听见中年男子的太太在大声喊医生,前后大概就两三分钟的时间。他被中年男子的太太吓了一大跳,灵魂立刻复位,耳边传来门口各种急救的声音,后来他的女儿也来了,一直在喊自己的爸爸。中年男子女儿的话他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她说:“爸爸你看看我,我相信你,你还没看到我嫁人呢。”
他想起他的父亲也没能看到他娶妻,他都快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老家的房子还好吗?堂屋里父亲和爷奶的遗照还在吧?这么多年漂泊在外,刚开始是不想回去,后来是不敢回去,到现在是回不去了。真想回去看看,说干就干,他下意识自我催眠,这次速度好快,前后不过数秒,他的灵魂便透体而出。
他辨了辩方向,锁定了方位,飞射而去,数息后又回了医院,他迷失了方向。而且超过一定距离,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联系变得薄弱,他害怕回不来,只好返回。
再回到医院,张三的床位空了,而短发女人站在他的床边,呆呆地看着他,他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脸,很精致,五官立体,肤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质,一双眼睛很漂亮,眼神清澈,仿佛一汪泉水,深邃幽远,这是一双具备看穿人心魔力的眼睛。
病房里就剩下他俩,安谧而压抑。他艰难的伸展手指,指向张三的床位,短发女人注意到他眼神里的疑惑,她点点头,又木偶般移动脚步,走到窗前,秦卿听到了她打开窗户的声音,心底暗叫一声不好:“这女人要自杀。”
医院里最不缺的便是生离死别,张三,祝你得偿所愿,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世界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张三,也愿你是哪个英雄!
短发女人突然问道:“你害怕吗?”
秦卿诧异,这是女人住进来半个月第一次开口说话,她平时会安静看书,偶尔拿手机和人聊天打发时间,大多数时间发呆。半个月时间里,有个长相清秀瘦高的男人来看过她一次,叮嘱她保重身体,说他在想办法,她的病没到晚期,还有挽回的余地。期间男人的手机响了没停,男人统共呆了没半小时就走了,来去匆匆。还有一个妆容精致三十左右疑似女人姐姐还是妈妈的女人来过几次,如果说病床上的女人神似天山雪莲,冰清玉洁,这个年龄成谜的女人就是花中之王牡丹,雍容华贵。她每次来絮絮叨叨不停的说,说的是魔都本地话,秦卿一句也听不懂,短发女人不会回应,也不见烦,就静静的听着,直到牡丹花气馁。
秦卿总感觉牡丹花每次来都会偷瞄他,而且不怀好意,是盼着他快些嗝屁的眼神!都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她,莫名其妙。
他当然害怕,面对死亡,谁不害怕?他又不是数十年前那群有志之士,能够为了信仰坦然赴死,虽九死其犹未悔!臣妾做不到啊,世界虽然待他不太友好,可他还是想拥抱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不过现在除了虚幻的意识还听他使唤之外,他身体从头到脚都已瘫痪,最软的舌头都发展成了随时堵他呼吸的致命异物,所以他只能用眼神里的哀伤告诉短发女人:活不下去了啊,哥是想好好活来着,可是哥真的活不下去了啊——现在维续生命的治疗不过是靠卖身换来的,只须医院找到合适的买家,他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
要不找个机会试一下灵魂不回到身体会怎样?如果灵魂不会随着身体死亡而消散就非常奈斯,如果身体死亡灵魂也会消散的话,那就活一天是一天吧。
你亏不亏我不知道,反正我血赚.JPG。
他用魂体出游的时候,没碰到过同类。唯一类似的李四,也只是昙花一现,似幻似真。
女人坐回了她的床位,抱腿屈膝,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身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哽咽。
秦卿无能为力,感叹这女人看着高冷,背地里多愁善感,女人哎,谜一样的生物,揣摩不得。
“他们虽然没有说,但我自己知道,我活不长了。”不知什么时候,短发女子停止了哭泣,仿佛是被张三的变故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声音轻柔清脆,喁喁私语道:“先天性心脏病,心脏畸形,我从小活在医院里,活在手术台上,心脏矫正,心脏支架,心脏手术引发的多器官功能性衰竭,关于人体心脏,我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包括给我治病的医生,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清楚,我这个病,它就好不了。医生说只要找到合适的配源,做好移植手术,我就会完全痊愈。为了这丁点希望,爷爷在满世界的医院里找配源,为此不惜花费重金和国际上几所有名的医科大学共同建立了研究室,机会仅有一次,而爷爷力求完美,爸爸也是,包括妈妈也是。他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绝望!年复一年的手术,复健,肉体上的痛,饮食要清淡,酸的辣的甜的苦的统统不行,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有情绪上的波动,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工作、恋爱…你懂那种刚上云霄又坠入深渊的绝望吗?”
短发女人蓦地走到秦卿床前,握住他的手,轻抚他的额头,看着那张陷入昏睡因双眼紧闭而更显鼻梁英挺的帅脸,“对不起,我只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