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夏,阿妧穿着单薄的襦裙跪坐在榻上,正在整理姜后交给她的文书。她现在时常会协助姜后处理与洛阳城贵妇人之间的交往事宜。 少女素白色的宽大衣裙像花朵一样地摊开在座上,长发如瀑,因着低头的动作,有几束从肩头垂落到身前,容颜像是冰润的玉瓷。 她似乎更美了一些,却不同于刚入宫时那样,而是多了几分沉静,这样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就不由得让人在燥热的天气里也渐渐静下心来,生出几分清凉之意。 徐尚宫来到侧殿,先没有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看了阿妧一会儿。等到对方也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少女美丽澄净的眼睛里现出笑意,向她道:“嬷嬷来了,快请坐。” 徐尚宫也脱鞋上榻,在她对面坐下来。 流苏命侍女奉上茶盏。 “郡主这一向都待在殿中做些什么呢?几位大人家的女郎都来问,说是许久没见过郡主了。”徐尚宫问她。 阿妧随意挑了几件琐事回她,随后把书简都合上,放在一边,看着她。 徐尚宫是姜后身边的老人了,做了许多年的掌事嬷嬷,平素十分的工整刻板,行事一丝不苟。她待阿妧还算温和亲近,不过因为太忙,等闲也不会跑来闲聊。 “老奴过来是有一桩事想要告诉郡主。” 她的语气颇为严肃,阿妧不由得坐正了,听见她继续道:“就在今日,陛下封了平原王殿下做太子,诏书刚刚下来。” 阿妧心里有点惊讶,同时又升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不过萧叡是元后嫡子,年岁又长,且姑姑没有孩子,他做太子也是顺理成章之事。阿妧感到惊讶只是因为觉得魏帝春秋正盛,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早就立太子。 “东宫的位置定下来,朝中人心也就安定了,这是好事。”阿妧道。 少女的声音还有些许的青稚,这样一脸严肃地点评着,倒有几分装着小大人的样子。徐尚宫干瘦的脸上不由得现出笑意,温和地道:“许久都没听郡主提起过太子殿下了。” 她称呼转变得极快,阿妧尚未适应,先微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沉默片刻。 一厢情愿就是这样的,你把他放在心上时时想着,一天就恨不得提八百遍,若是心冷了撂开手,不再一味地贴上去亲近,也就跟不认识一样的。 阿妧这几个月已经很少见到萧叡了,也不去想,心思慢慢就淡了。毕竟还是小女孩。若是有人知晓,没准还要骂她一句性子漂移、浮浪不定,但她又不曾伤害过谁,既是自己的感情,当然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是吗?”阿妧的一只手从案上放下来,覆在另一手的手背上,姿态放得轻松一些,“我没有注意到。” “今时不同往日,郡主。”徐尚宫精睿的眼睛里闪出些微光,“您现在应当多亲近太子殿下。” 这当然是对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没有人会不想要亲近和巴结他。 “好的,我明白了。”阿妧表示受教,没有去反驳她。 “那么郡主,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恭贺殿下?”徐尚宫趁热打铁地道。 “恭贺?”萧叡未必会想要看到自己吧,阿妧想到他冷淡的样子,心里有点抗拒。 徐尚宫脸上的笑意一收,又恢复了那个工整刻板的样子,姿态还是恭敬的,神色却有些严肃地道:“总要去恭贺一声的,也是个意思。不然听到消息的人都去了,单是郡主没去,看着也不大好。” 她是积年的老嬷嬷,姜后平素对她也是尊重的,现下稍稍摆出一副教导的样子,阿妧就有些扛不住了,抬起头看了流苏一眼。 流苏的心情显然也有些复杂,看看她,又看看徐尚宫,最终微垂下头,便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现在吗?”阿妧也不太清楚时辰,转头看一下身后的纱窗,有晚霞的光透进来,天还不算太晚。 徐尚宫道:“这样的事当然是赶早不赶晚,不过还是随郡主的意思,明天再去也可以。” 阿妧也就是这会儿被她一直劝着才会动摇,等到了明天估计就不想去了。且萧叡的住处离明宣殿也不远,根据阿妧以前的经验,这会儿萧叡应该已经下值,回到了广明宫。夏日昼长,如果她动作快的话,天黑之前就可以赶回来。 “那我就过去吧。”进宫大半年,这些人情往来之事其实姜后也教了她不少。不管这次徐尚宫过来是姑姑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主意,阿妧都不在意,毕竟不是什么坏事。 “这样很好。”徐尚宫点点头,眼底浮现一丝赞许,“老奴送送您。”说着起身下榻。 …… 阿妧来到广明宫,侍卫见到是她,虽然有点意外,但还是很快入内通报,将她领到一间待客的屋子。 “殿下还有要事处理,请郡主在此处稍候片刻。” 侍女奉上茶水,阿妧一时没有接稳,茶汤一下子洒在了衣裙上,顷刻间便将素白的裙子染上好大一片污迹。 “奴婢该死!郡主恕罪!”侍女慌忙请罪。 阿妧摆摆手:“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接好。”她看着衣裙上的污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也只将茶叶沫擦掉了,那一大片浅褐色的痕迹却是去不掉的,向侍女道,“可以带我去更衣吗?” 来到一间换衣裳的屋子,阿妧入内,让侍女在外面等她。 打开衣柜,选了一件跟她身量差不多的襦裙换上。正低着头系带子,忽然听到外面侍女说话的声音,道是自己内急,请她通融片刻。 “你去吧,我认得路,一会儿自己过去。”阿妧道。 那侍女连声道谢。 阿妧换好衣裳后又低头检视一遍,见无不妥之处才放下双手,走到几案边将自己来时的衣裙叠好,先放在那里,预备走的时候带回去。 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走出房门。这样一番耽搁,天色更暗了些,远处的太阳几乎要完全沉入西天了。 阿妧沿着原路返回,还没走到一半,经过一间房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起初她没有留意,只是那声音颇为熟悉,听着像是李恂。 阿妧停住脚,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是他。想着跟他说话的应该就是萧叡吧,那正好可以等他出来,就不必再去候客厅了。 因为不确定,阿妧就又站了一会儿,她只想等屋子里人的开口听一下是不是萧叡,然后再走到一边去等,没有故意要偷听的意思。 然而却听见李恂道:“……姜氏毕竟与元皇后的薨逝脱不了干系,将军如今被立为太子,她会不会再从中作梗?” 阿妧霍然抬首,双目圆睁地盯着那扇门,脚步不由自主往那里移过去,想要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不是自己的姑姑。 聚精会神之下,更加清楚地听见一人道:“姜氏有何惧,不过空占着一个皇后的名头,殿下即位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阿妧整个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正在这时,屋子里的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偷听,低喝了一声:“谁!” 阿妧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远离那间屋子。廊下都是空旷地,没有什么能够躲避的地方,她从廊道上一路地奔逃过去,又跑回了那间换衣的屋子。 双手用力地推开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回身把门合上。似乎有人追了过来,阿妧敏锐地听到了脚步声。 她心里发急,屋子里没有掌灯,又是背光,昏暗暗的一片。大步上前,拨开垂挂着的帘幕。她跑得太快,几乎要跌倒,刚进到内室,就听见屋门被推开。 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妧手脚发软,四处乱转着,借着日暮的天光环顾室内,墙角、屏风一一扫视过,目光定在了那间衣柜上面。 她拉开衣柜躲了进去,刚合上柜门就听见有人走进内室。 阿妧浑身绷得紧紧的,也不敢靠在柜子上面,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中蹦跳出来。她用力捂着嘴防止发出声音。衣柜狭小,又是夏天,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有人在叫她,声音里似乎还含着些笑意,阿妧听出来是萧叡,想到他们方才在屋子里说的话,竟然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萧叡往衣柜这边走过来的时候阿妧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额上的一滴汗流进了眼睛,她艰难地眨眨眼,感受到了一种寒意正在向自己袭来。 那脚步声似乎只在柜门前停留了一瞬便转开了,随后四周便陷入了寂静之中,阿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下双手。 她没敢立即出去,在柜子里又待了一会儿,身体长久地保持着紧绷的姿态,已经有些累了,脚也有些酸。 阿妧刚想换个姿势,就发觉了自己的异样——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掉了。 她又开始紧张了,萧叡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只鞋?她拼命地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弄掉那只鞋的,结果想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还是很安静,她忍不住把柜门推开了一点,往外看了一下,没有人。又呆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阿妧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面出来,此刻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低着头在地面上搜寻自己的那只鞋,没找到。 刚抬起头,猛然看到萧叡出现在眼前。 阿妧尖叫一声,头皮都要炸开。 萧叡慢慢走上前来,到了一个很近的距离。阿妧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一只手紧张地抓着自己的前襟,双眼圆睁着,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仰着头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克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幽暗的光线里,两个人的眼睛对上,萧叡居高而临下,眼底带着嘲弄的味道,看向她:“见到我很害怕?是因为心虚吗?” 去掉了那层伪装的男子此刻完全地现出本来面目,英俊而瘦削的脸上满是阴郁的神色,眼睛沉黑,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少女的脸色更苍白了,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微微发着抖,说不出话来。 “你听见了什么?是不是我要杀你姑姑?”他抬手钳住女孩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要告诉她吗?嗯?” 没办法装傻了,此刻她开始担忧自己的性命。 对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稍重,令她感到有点儿疼。同时这样近的距离她也能毫不费力地就感知到萧叡身上不加掩饰的杀意,与他征战沙场多年带来的血煞气不同,阿妧是真的觉得他想要杀了她。 “我不会说。”阿妧声音弱弱的,却还是命令自己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恩怨,也不会去掺和。你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后,不管是为了什么争起来,结局都不是我能够左右的。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萧叡的手松开,转而落在她的脖子上,阿妧立即感受到了一种悚然的凉意。 然而他却笑了,略微瘦削的脸倾压下来,两个人隔得更近,几乎就要挨上。 “很好。”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郡主,你是个乖女孩。” 阿妧很不能适应与人挨得这样近,对方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便立即后退数步,同时警惕地盯着他。 “郡主是在找这个吗?”萧叡从一个柱子后面拾起阿妧遗落的绣鞋,放在她脚边,见她呆呆的没有动,“要我帮你穿?” 他果真蹲下,一只手握住阿妧的脚踝,不出预料地感受到了女孩的身子一阵紧绷。 “不用,我自己来。”阿妧反应过来,立即道。 萧叡起身,仍站在她面前,嘴角勾起一丝恶意而嘲弄的笑。看着她倾身去穿鞋,长发像瀑布一样地垂落。 阿妧把鞋穿好,抬起头来,略带迟疑地看他一眼,听见他道:“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