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浩瀚一千八百里。
她的姿态,如同摊开的一卷羊皮纸中,匍匐着的那只翩翩起舞的深蓝色的蝴蝶,美丽、悠远而沉静。
如果云湖是那只美得不可方物的蝴蝶,那么这卷古老的羊皮纸,便是神州主界的核心所在——中原。
湖,恰好将广袤的中原地界,分隔南北。
湖的北面,背靠高万仞、势通天的无极山。而这山,又将中原东西划定。
山,湖,川,关。千百年来,将中原框定,将文明唤醒,把道义传承。
杜长空知道,山湖川关构成的中原,只是神州主界的一部分,一个并不太大的部分。
而神州主界本身,也不过只是三千世界之一而已。
这些东西杜长空都是听师父说的,不过师父如今已是身前包袱里的一盒骨灰。
云湖之南,千里丘陵。
杜长空从湖之南的中央重镇伏龙镇往西南已经走了十四天,期间大多数时间是在山岭里穿行。好在他从年幼时就已经跟随死鬼师父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如今大了,这一点点寻常的荒野,他不放在眼里。
杜长空穿过松岭,从小山岗冒出身形来,选了块宽敞光亮的地方随便一坐。
身后的背包轻轻解下放在身旁,胸前兜着师父骨灰盒子的包袱却想了想还是没有摘下。
稍歇了口气,蓦的,杜长空抬头看见了天边如同沾血棉花的火烧云,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轻轻抚了抚胸前的包袱,眼角难免有些落寞。
夕阳如火,落日熔金。
从前跟着师父跑江湖的时候,他们可没有哪天停下脚步来认认真真欣赏过世俗文人描述的无限好的夕阳。
“没想到咱们师徒第一次一起看夕阳,竟是这样的情形。”杜长空感叹道。杜长空本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但一个人的时候,总让人总容易多愁善感。杜长空自嘲的撇了撇嘴角。
师父生前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人送外号神算苏。
就凭他老人家的本事,在深山老林里也能活的高高兴兴,不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还是舍不下花花世界里的美酒佳肴啊哈哈哈”,所以他的浑身绝技杜长空才有机会见识。
什么吞剑吐火、胸口碎石卖膏药,诊疑难杂症开偏方,跳傩舞抓鬼样样精通,三节两生他还爱应景的耍耍狮子,行情再不好的时候,甚至算八字看风水诸事他都干得有模有样。
当然也有把戏被拆穿挨打的时候,不过师父总会想尽办法吸引眼球,在落跑之前让杜长空多抓点好吃好喝的。
“别小看这个,挨打也是一门功夫。”师父将挨打前藏在怀里的鸡视为珍宝的拿出来,撕下条腿来递给杜长空时,总免不了笑嘻嘻露出一口稀疏黄牙。
而现在,这些从前熟悉的音容笑貌都变成了胸前早已散尽余温的冰冷骨灰。
师父去世前说过的最后三句话杜长空一直记得:
第一句是戒指和牌子给你,以后你是堂主…记得将本门发扬光大…
第二句是如果老天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是想回黔岭老家,不知道阿秋会不会原谅我…
第三句是别哭了傻孩子…
首先是牌子和戒指?杜长空想起那两个破旧的玩意儿来。五方五角的小木牌乌漆嘛黑,看不出任何蹊跷,戒指就更差劲了,被脏兮兮的布条缠着,看不到到底是什么材质,油渍汗漬却层层叠叠结了痂。师父好好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而且什么堂?我就是堂主了?将本门发扬光大,那倒是可以,等找到我的堂口我将来一定努力。可凭着这两玩意儿是去认祖归宗?还是号令天下?杜长空胡乱想着。算了吧,其实自己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第二嘛,师父生前带他走南闯北,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带他去过黔岭老家,也极少提及。但这次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杜长空早已经打听好,只要从湖之南一直往西南,再走两三个月也许就能到。
阿秋说不定是师父年少时的风流债,虽然平时从没说过,人之将死还挂念心头,可见也曾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爱过。
所以,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先把师父送回老家完成老人家的遗愿,这是他现如今唯一重要的事情。至于以后嘛,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杜长空想了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起身趁着天完全黑之前,再赶一段路程。
“窸窸窣窣…”突然身后一阵树响草动。
杜长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怪笑着从身后林子里窜了出来。
晌午在经过的不知名村落的茶铺落脚时,杜长空就见过这个男子。他不仅那猥琐的脸叫人过目难忘,更好认的是他腰间插着的那柄弯刀,那刀柄上有束寸长的黑色流苏黝黑油亮。
而此刻那把刀,仍然斜挎在这个猥琐男子的腰间。
“臭小子,”那男子笑着朝这边慢慢靠过来,虽然他着装齐整,形容也收拾得较为妥当,但却不知为何有种让人一见就觉得讨厌的气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你的包里有些什么好东西啊?”男子一手托着下巴,如同看着待宰羔羊般,意味不明的上下打量着杜长空及随身物品。
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让杜长空立即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抢劫吗?
杜长空立即挺身站了起来,皱眉瞪着那男子,一言不发。
一只手不自主的拦在了胸前的包袱上。
“哟,挺有意思嘛,不枉大爷辛辛苦苦的跟着你走了这么远,”那男子扫了眼杜长空的动作,顿了顿,用手撩起刀把上的流苏,道:“你是瞧我脾气好吧,告诉你,我这刀的脾气可没我的好……”
“不过大爷是做惯了好事的,”显然眼前这个丝毫没有散发出修炼功底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丝毫没有立即拔刀的意思,依旧略显龌龊的笑着说道:“只要你乖乖的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我自然会劝我的刀饶你一命。”
杜长空一脚退了半步,警惕又讨好的道:“大爷威风,可我身上并没有值钱的东西……”那龌龊男子体型比杜长空壮硕,显然是有些功底在身。杜长空口里说完,心里暗暗防备,另一只手背到了身后。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哈哈哈哈,没东西,没东西你护个鸡拔…”那龌龊男子瞪着他护在胸前的包袱,又朝这边走了两步,面色一寒道:“别想耍什么花样,臭小子,想必邪风寨的名字你也听过。”
邪风寨的名声杜长空自然是听过的。
听师父讲,邪风寨是湖之南靠黔岭的一个邪魔外教,寨主名唤作斑头豹子俞发,据说是修为已经到达大成境界的邪派成名高手。纵横黔岭南北,罕有一合之将。因此在他淫威之下,方圆百里之内,邪风寨势力之庞大一时无二。
慢说普通人根本惹不起,就是颇有些修为的侠客,也绝不敢轻易招惹。
杜长空眼神落寞略垂了眼角。这才想起来,师父曾经也提及过,邪风寨的人大多用刀,而且门派的显眼标记就是刀把上的黑色流苏。
平日里,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过师父在的时候,他总能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化险为夷。杜长空何尝操心过?那时候的逃命,全被他当做了嘻嘻哈哈的游戏,一点儿没觉得危险。
而今天只有靠自己了。
杜长空垂下脑袋。本以为邪风寨名声在外,便是要烧杀抢掠也会找那些看起来肉肥的硬茬,这才显出其威风。今儿自己怎么碰上个这么不长眼的,连我这瘦得皮包骨,一看就没什么油水的小弱鸡都不放过。……杜长空无奈道:“小的实在是身无分文,大爷若不嫌弃,地上这包裹便算是我孝敬大爷的……?”
说起来,如果一套半旧的青布长衫算值钱物品的话,这便是杜长空最值钱的随身物品。
那邪风寨男子仿佛听到个冷笑话,毫无节制的仰天大笑起来,指着杜长空鼻子道:“哈哈哈哈……你当我是猪脑子吗?哼!就算换只猪来都能看出你地上的包袱不值钱,而你身上挂着的,嘿嘿……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才是值钱的红货吧……哈哈哈哈……”
或许是认定眼前这个自己察觉不到一丝丝灵气波动的少年毫无反抗之力,邪风寨男子显然越发放松,连废话也多了起来。
杜长空见他惦记自己身上的包裹,不由得又搂紧了些,口中却道,“小的哪有什么红货……说实话,这里头是我师父的骨灰。不过死者为大,恕小的我不能打开。”
“还骨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农六随口道,“想唬你爷爷,可没那么简单。”
“臭小子……”他缕着胡子打量着杜长空,如同夜猫把玩指缝间无处可逃的一只小老鼠般,道:“这样吧,让我猜猜你怀里的包袱里都有些什么玩意儿,猜对了就归我……”
“我都说了是什么,你还要猜别的?”杜长空不由得被他情绪带动,随口问了出来。
就算去街上请五百个人来猜,每个人猜十次,也不会有人猜到眼前这个瘦巴巴少年护宝贝般护着的随身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吧?
谁会在随身的包袱里带着骨灰盒到处溜达?
“你也不打听打听大爷农六的名声,大爷我赌霸方圆一百里,赌品一流,赌技无双,除了我们寨主之外,谁赌的过我?我只消三次,不,只要一次就能猜出你怀里装的是什么!”那邪风寨壮汉拍了拍胸脯,道:“你好好看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出你说话的真假!”
杜长空垂下目光,由衷道:“我都告诉了你,你还要猜别的……”
农六执念浓厚,没闲工夫体会杜长空话里的意思,打断他兴致勃发的搓着手道:“别踏马废话,大爷我猜着了你还想跑吗!这就来了啊,看着我的眼睛,我猜——你怀里的包袱里,装的是银子!!”
杜长空波澜不惊的眼光和农六闪烁着兴奋的眼神无声交接。
不用开口,农六仅需凭着多年的赌场经验就足以得知,自己的答案完全不对。因为对方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任何神采和情绪的变化。
农六道:“刚才的不算,让大爷再猜一次!!”
“是不是珊瑚玛瑙?”
杜长空低头瞧了瞧自己邋遢的长衫,道:“你看我这样像吗?”
农六毫不在意,死死盯着杜长空的眼神,道:“麻的谁知道有钱人脑子里怎么想的!我再猜一次,猜中了你可不许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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