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梦。 徐蒙醒过来时心情舒畅,转过头随意往右一看,身边位子却是空的,伸手摸了下,榻上被褥冰凉一片,想必顾延起来已经有会工夫了。 不愧是少年人,精神头真好。 徐蒙心中感叹,伸了下懒腰,眨眨眼驱逐困意,方才慢慢爬起来。 她捡了昨天搭在架子上的外裳穿好,再去铜镜台边挽好发髻,收拾整齐,绕过屏风,碎步往厅间走。 “阿延。”徐蒙轻轻唤了声,却没听到答复,左右望了下,终于见到了早起的小少年。 顾延正在温书,他就地取材,以客房里的饭桌为书案,端坐在梨木小几上,身板挺直,神色一本正经。 窗台筛过微光,薄薄地撒在他面前那本泛黄的书本上,三两道暖光跳跃着映入少年眼中,他琥珀色的瞳仁却是沉静的,像是一泓幽深的泉。 此刻的顾延,拿出了十二分认真,全神贯注,因而没有注意到徐蒙靠近的脚步声。 徐蒙停住,就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一时不忍心打扰。可她对于学习的热忱,远远压不过对早点的渴望。 “吭吭。”徐蒙捂嘴闷咳了两声,借以吸引顾延的注意。 顾延闻声抬头看过来,见是徐蒙,眉宇间本有些漠然的神情转暖,琥珀色的瞳仁里生出光彩。 “蒙姨,你醒的真早。” 他抚平书页尾端微小的卷角,灾阖上书放回书袋里,然后起身朝徐蒙走去。 他还以为她会睡到巳时才起身。 徐蒙羞愧地脸上泛红,心想,这孩子真不会说话,她起的哪里早了,和他一比,自己着实懒惰颓靡。 可顾延却是真心实意,她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好的,都是理所当然。 “走吧,我们去楼下吃点东西,然后赶紧去书院,否则宋廉他们几个该等急了。”徐蒙抛去难得的尴尬,转去屏风后的洗漱台,拧了块湿毛巾往脸上一扑,寒意激的她瞬间清醒不少。 吐出口气,徐蒙将柜子上放置的零散护肤小物塞进兜袋中,然后侧身看着顾延道:“阿延,我先下去点些吃食,你收拾一下。” 顾延握了下手,慢慢点头。 徐蒙转身离开,她的步子急,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夏日流畅欢快的雨,竟莫名让人心安。 她刚走,孙家福便来敲门,他沉稳的声音透过雕花木门传进来,“蒙蒙,你起来了吗?” 语气里有种熟稔的亲昵感。 顾延不由蹙眉,眼中飞快掠过抹暗色。 “福子哥。”他自里打开门,抬头看着他,语气淡淡的,“蒙姨先下去了。” “嗯。”孙家福在他洞察一切般的眼神下莫名有些发窘,挠了挠头,道:“那我也下去了,给老马喂些草料。” 顾延微微颔首,垂下眼帘,用余光瞥着他。 孙家福果然大步下楼,浑身洋溢着勃勃喜悦,顾延心中压了块巨石般沉重闷涩,几乎是懊恼。 福子哥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和他抢蒙姨呢。 他是不会让步的。顾延曲起胳膊按在门上,双手握拳。白皙的手腕下,隐约可见青紫的血管脉络,纤细而有力,蔓延向上,只颜色依旧是冷的。 “四喜丸子,蒸饼,炸奶酥,还要三份小米粥。” 徐蒙看着案板上的菜名,斟酌片刻叫了这么几道。 跑堂满面堆笑地站在旁边,闻言点头,扬起嗓子朝后厨喊了一遍菜名,而后跑去邻座顾客边上。 此时正值早饭点,徐蒙左右桌都坐满了人,饭菜鲜香扑鼻,引人垂涎。她饿的肚里咕咕直叫,料想一时半会上不了菜,索性趴在桌上等。 顾延下楼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莫名感觉有些好笑,不自觉扬起唇角,往她身侧长椅走去。 “阿延,收拾好了。” 他还没靠近,徐蒙就闻到股熟悉的玫瑰花香,揉揉眼睛,支起身子抬头朝他看去。 顾延面色不变,但心中微感诧异,蒙姨竟然能分辨出他的步子声,想想又有点高兴,她能在众人喧哗中听出他的脚步声,必然十分重视自己。 心中刚刚涌现些许喜悦,就被一声“蒙蒙”浇了个透凉。 “蒙蒙。”孙家福进了店里,一眼便看见了皎皎出众的徐蒙,当即走过来,眼带笑意地在徐蒙对面坐下。 “孙大哥。”徐蒙发现他满头是汗,好奇问道:“你这大清早去哪了,热成这样” “哎,就是去马厩喂马,否则那老马今日回程跑不动。” 孙家福木楞一笑,习惯性挠头。 “辛苦了,我点了早点,待会孙大哥多吃些。”徐蒙不免有些愧疚,她此次实在麻烦孙家福良多。 女郎肤白,一身绿衣更显清新,含笑时有如杏花初绽,楚楚动人。 孙家福看着便喜欢,又听她如此关心之语,心里火热,笑容不知不觉加大,看起来有些痴傻。 顾延坐在一边,看着交谈甚欢的两人,眼底慢慢涌上深沉暗色。 有种难言的嫉恨自心头蔓延开来,他扣在桌沿上的双手握紧,竭力忍耐,才没有委屈的看向徐蒙,大声质问她为何对福子哥这么亲近。 她只能对他一个人笑,只能对他一个人好。 可……这无疑是错的,不可原谅的,幼时为母亲厌弃的无边黑潮袭来,顾延身子微微颤抖,脸色瞬间青白。 “客官,您的菜来喽。” 好在此时跑堂清亮的上菜呦呵声响起,如同当头一棒,顾延立时清醒过来,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阿延,这个炸奶酥味道不错,你尝尝。 ”没心没肺的徐蒙给顾延夹完菜,又不好厚此薄彼,硬着头皮给孙家福也夹了个炸奶酥。 孙家福喜的笑出一口白牙,夹起色泽金黄的炸奶酥囫囵吞了。 好心情加持下,自然觉得美味无比 ,面上笑容更深了。 顾延扫了他一眼,本来微暖的神色又冷了下去。 那炸奶酥,窝在碗里,至始至终,顾延都没有碰过。 徐蒙三人收拾整齐驾车抵达青城书院时,宋廉几人早就等在门口了,看见他们,本来蔫蔫的情绪高涨,一齐小跑过来。 “蒙蒙姐,福子哥。”宋廉礼貌的问好。 “哇,这马车好漂亮啊!”其余两人一团孩子气,发现了车驾的变化,满眼欢喜,高兴地嚷嚷。 顾延闷不吭声站在一边,通身泛着寒气,只不过表情控制的很好,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 “快进去吧,我们早些出发也早点到家。”孙家福帮着几人提好包袱,三个小少年喜笑颜开,挨个进了马车后厢。 顾延最后上来,一言不发坐到最外边。 徐蒙则坐在最里面,靠着软垫准备睡个回笼觉。 宋廉观察力敏锐,很快发现了气氛不对,又对顾延很是熟悉,自然发觉了他的异样,靠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阿延,你在生气。” 语气不是疑问,十足的肯定。 “没有。”顾延撩开眼,冷冷盯着他。 “我猜你是生蒙蒙姐的气。”宋廉习惯了他这种冷寒态度,只当做脸皮薄,“你脾气真是阴晴不定,蒙蒙姐这么好,这么温柔可亲,你还不时摆脸色,真是不懂珍惜。” 他说着皱起眉,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看着顾延。 顾延被他说的心情更加烦躁,索性闭上眼装睡,不搭理他。 小少年靠着车壁,侧脸隐在暗处,眼睫浓密,鼻梁高挺,皮肤玉石般白皙,五官都是尖锐的,透着种冷傲孤峭的美,同时,也显得分外淡漠疏离。 只是这疏离全是表象,顾延心里真不好受,双手紧扣,习惯性握成了拳。 真是枉他一片好心,宋廉瞥了眼他紧扣衣摆的手叹了口气,心想,小孩子家家的,故作深沉真讨厌。 徐蒙几乎睡了一路,醒过来时日头挂在半空,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后车厢里不大,满满当当挤了五个人,更是燥热。她感觉有些闷,撩开侧边帘布透气。 随意往外看看,不想好风景半分没有,沿路一排低矮简陋的瓦屋,竟是要到自家住处了。 正懊恼自己这么能睡时,马车慢悠悠停住,早等在门口的王大嫂见此,快步迎了上来。 “福子啊,真是谢谢你了。”她笑的圆脸更显圆润,朴实又慈爱。 “没事。” 孙家福擦了把汗,低声道。 宋廉听到母亲的声音,赶忙挑开遮风帘布,探出身子冲王氏打招呼:“阿娘,我回来了。” 王大嫂笑呵呵走上前,宋廉当即跳下马车,接过沈崇递过来的包袱,朝三位同窗挥手告别,然后就跟上母亲,拐弯朝自家走去。 沈崇和杜子瑞也先后下了车,他们两人是邻居,一直结伴回家。 片刻间车上只剩下了徐蒙和顾延,一个坐车尾,一个坐车前,距离不远,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徐蒙一无所知,慢慢移过来,伸手去拿地上的包袱。 顾延低下头看她,眼眸湛黑,隔着氤氲的雾气。 “阿延,你把那个小包拿上,我们也回家吧。”徐蒙左右手各提了两个包袱,脊背微弯,先顾延一步下了马车。 她和孙家福打好招呼,把牛车放在他家后院里里,有事再来拿,若是无事,就借给孙家使用。孙家福连连推拒,徐蒙免不了给他讲道理,好一通才劝服了他,这才走到旁边青石小道上等着。 心想,阿延这孩子,体质太差,马车上颠簸几个时辰就吃不消了,腿软的走不了路。 她要不要在储物戒指里找点要药给他补补 顾延在车上呆看了一会,见徐蒙和孙家福两人并无甚么亲密举动,心里好受了些,飞快捡起椅子上精致的绣花棉布小包,跳下马车了追了过去。 “蒙姨。”顾延跟在徐蒙身后,看着她瘦弱的身板提着四个沉重的包袱,实在于心不忍,伸手拉住她衣裳下摆,小声道:“我帮你提下吧。” “你还小呢,包袱这么重,压坏了身子以后就长不高了。”徐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 “我不小了,就提一个……好不好”顾延眼神黯然,语气低落的几乎像恳求。 徐蒙回头看他,见小少年眼中雾气蒙蒙,眉头皱着,模样委屈巴巴,顿时心软了:“好吧,阿延是个男子汉了,你帮蒙姨提这个好了。” 她比较了下几个包袱的重量,将最轻的那个递给顾延。顾延接过来,虽然依旧耷拉着肩膀,一副失落模样,但眼里渐渐涌现出光彩。 徐蒙穿着特制的木鞋,走在青石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那声响竟奇异的有规律,像是悠扬的乐曲。 顾延心情随着着这乐曲轻快起来,他提了下滑下去的包袱,胳膊移动间,一不小心将系在腰间的小包抖落下去。 那粉色小包“吧嗒”一声掉在了泥地上。 顾延心里一跳,赶忙捡起来,拍干净上面的灰黑泥污,还不放心,打开包袋检查。 看清里面的东西,他眯了下眼,不由愣住了。 一枚朱红的护身符和几块包装精致的水果糖,静静躺在包底。 这一定是给他的。 不知为何顾延就是知道,他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拿出那道护身符细细来看。 那护身符做工精巧,正面是金线锈着的佛像,背面用正楷小字写着“尽其生年,一切邪魔歪毒,皆不可近。” 血液自心底奔腾,顾延握紧了那块护身符,感觉手心泛起了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