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眼泪从她脸上滚落,却没有发出哭声,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从梦里一醒来就哭得这么厉害的,他莫名有种是自己害得她哭那么惨的直觉。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担心是不是脚上的伤口痛得她受不了。 李茹呆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她侧过身抹掉脸上的眼泪,很快又转回来,用轻快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失态:“没事,只是做噩梦了。” 真的是很噩的梦,但也不知为什么,梦里回忆起来,竟然酸中也带了点甜。一些原本忘在洪荒之外的细枝末节意外浮现,就像大雨冲刷掉淤泥后,逐渐露出山石原本的面貌。 见她不愿意多说,他也不好再追问。他记得初次见她时,她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公主,身边有大哥大姐宠着护着,有一众小弟追随着,说是在村里横着走也不为过。 这样看起来像是从没吃过苦的人,到底会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 “你是不是,还挺恨我的。”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直接问了出来,声音低沉,带着自责和慎重。仿佛因为终于说出憋了好久的话,连空气也不再凝滞不动,被暴雨隔绝的山洞里,一石一木都开始恢复生机。 这事毕竟还没过去多久,下午从狭路相逢到后来情形突变,谁也没时间想那么多。这时候安静下来,几个月前的恩怨情仇牵扯往来,恰到好处地现了形。 宁愿把话摊开来讲清楚,破而后立,也好过假装没事发生,彼此尴尬。 李茹有点意外地抬头看他,她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但她很快摇头,快得就好像她早就想得很清楚,根本不用再去细细思考。 他低头自嘲地笑笑,接着说:“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本来就欠你一句谢谢,还有道歉。你大哥二哥来找我时,我都以为他们要替你揍我一顿,我都做好了卧床不起的准备了,谁知你哥哥大人有大量,就那么放过了我。” 李茹也跟着笑,大哥他们去之前她也这么担心来着,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别说多余的话别做多余的事。他们最后都怀疑是不是她自己做了什么红杏出墙的事,才心虚不敢挺直腰板说话。 观察到她神色放松了点,刚才伤感的表情也散去了一半,他再接再厉继续深刻自我检讨:“我深刻反省自己,很想当面和你道歉来着,但你大哥让我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就没敢主动去找你,怕惹你家人生气。你看,这里人也少,我绝不反手也不会告诉别人,要不你现在打我一顿狠的出出气?” 说着他就靠过来,把树枝木棍往她跟前推了推,还把肩膀和后背亮在她面前,做出负荆请罪的样子。 这一下,她好像真的不认得眼前这个男人了。她以前不容拒绝地逼他就范,得到了他的妥协,却换不来他的真心。 现在她主动后退,没想到竟意外获得了他的真诚和尊重。 她早就想放下的沉重包袱,直到这时才算得上真的开始卸下,在心里埋了许久的话也终于脱口而出:“其实并不能全怪你。说到底,是我一厢情愿才惹起这些事。过去我太任性,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到后来才懂。你也不要觉得太过意不去了,希望你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最后一句是很没新意,却的的确确是她此刻真实的想法。最后雪山那一幕,让她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怨他恨他。她也许早就有反省到,她自己也没做得多好。但那时已经无有岁月可回头。现在她发现,承认这一点,原来也没有那么难,也并不是承认了就是输了。 沈兆麟听到她把责任揽自己身上也有点意外,自从上次见面后,李茹就变了许多。他有点模糊地感觉到,她的刁蛮任性好像都消失不见了,眼前这个大方又明理的人好像才是她真实的性情。 他懂得她想表达的意思,不禁为自己怀疑过她在耍他而感到惭愧。他平时对着亲人朋友是爱耍宝和玩世不恭,但这种时候他不会试图蒙混过关。 “李茹同志,你真是个好姑娘,之前我还怀疑过你,我真是……太不是东西了我,你不打我我都想揍自己。”边说他就边掌自己的嘴巴。 李茹连忙拉住他的手阻止他,她真没想到他居然能姿态放这么低地跟她道歉,还这么认真地……讨揍。 想想他一本正经说出的话,还有一板一眼的说话模式,她极其突然地“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候很多知青说话做事都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一是一二是二,不扭捏不绕圈子,能坦坦荡荡地自我检讨和自己批评,男女青年之间也有纯朴自然的来往,就算谈情说爱写情信也能做得好像思想报告一样……思想觉悟水平之高,让她这个被老油条思想浸润的伪年轻人自愧不如。 她自己也是从这个年代走出来,却从未“带着发现美的眼睛”,认真去发掘这一代人的可爱之处。直到后来,她偶然翻到某位伟大总理和他爱人的书信合集,信中有他们对共同信念的不懈探索,也有对真理的热切辩论;有同志式的关心与叮嘱,也有爱人间的温柔缱绻;她在那些日常问候中读到他们的情真意切,在字里行间羡慕着他们对彼此的坦诚和信赖。 沈兆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虽不知自己身上哪里好笑,逗笑了她,但他本身也不习惯长时间的凝重气氛,弄得生离死别似的,能顺利把话说开,又能逗她破涕为笑,他也感到了一点成就感。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而且他第一次发现她笑起来居然有酒窝。于是他也跟着笑起来,还不忘赞扬她。 “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就应该多笑。” 李茹也感觉这么开诚布公之后,整个人的确轻松了不少。 过去这几个月,她表面强装豁达,其实心里还是有点苦大仇深的意味。这时她再看沈兆麟,感觉再也没必要特地去回避他或躲着他了,那样很不自然,很刻意。 逃避不是真的放下,坦然面对,才有可能真的做到与自己握手言和,与过去的失败彻底告别。 她庆幸有机会改变当时的选择,才有了不同的局面;更感谢今天这场雨,没有这个偶然的契机,她未必能这么快走出自己给自己画下的牢笼。 都重活一世了,怎么能继续自欺欺人,而不是努力追求真正开心旷达的人生呢。 尽管有一只脚无法着地使力,她也尽量坐直挺胸抬头,向沈兆麟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吧。谁再提,谁就要受惩罚。” 沈兆麟也马上坐直了身体,认真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我们,是朋友吗?” “不是朋友,难道是敌人吗?” “也是,敌人才不会彼此握手吗。” 他未预料到自己主动迈出那一步,竟能收获这么好的结果。两人在这简陋的山洞里,庄重地完成了这项“恢复邦交建立革.命情谊”的仪式。 而另一头,收回手的李茹过后想想,还是觉得好笑,连她也不自觉变得正儿八经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像生活在70年代的人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兆麟发现她心情是真的好,连带着他也感到莫名的愉悦,两人都好像忘了他们正被困在这啥都没有,漆黑并且不太安全的野外山洞。 风灌进来,气温比白天低了好几度,沈兆麟虽然现在还没练出一身肌肉,却拍着胸脯说自己不冷,要把他的外套让给受伤并比他更弱小的女同志。 李茹怎么也不肯要,让他自己披着防止着凉。他想了想,突然往前探头盯着她眼睛压低声音问:“喂,你不会心里还是放不下我吧?不然怎么连让你穿我的衣服你都这么害羞扭捏。” 他说完做了个鬼脸,李茹知道他故意的,举起一根树枝敲他:“我看你是真的找打。” “诶别别别,我这不是关心同甘共苦的女同志吗?” 李茹不是真的要打他,心里也明白他是出于好意。“刚说的话你就忘了?谁再提就得受惩罚。说吧,想我怎么罚你?” “嘶!一时给忘了,嘿嘿,您刚才不是抽我了么,扯平了扯平了。”这次他倒用上了平时对付家里人的招数,死皮赖脸。 说着不顾她反对,快速把外套盖到她腿上,然后马上退回去直直站起来说:“今天没找到粮食,让同志们受苦了。我请求去把山洞口用石头掩护一下,防止半夜有小老鼠小蛤.蟆之类的跑进来,请指示。”